这天下午黄昏时分，京杭大运河里从杭州过来的一艘客轮到达苏州。唐小姐下了船，随着行走匆匆的旅客人流走出轮船码头。
唐小姐穿一身春装，色泽鲜亮，在人堆里显得光彩照人。这时候码头外面热闹得很，有本地人、外地人、来来往往的旅客；挑担运货的、歇脚的、吆喝卖茶叶蛋五香豆腐干的、敲梆子卖酒酿小圆子卖豆腐花的、摆摊位卖水果的、挑担头现做现卖小馄饨的、卖各种小吃的，有些人的眼睛欢喜看漂亮女人，这会儿眼前一亮——唐小姐走到码头外面叫黄包车——眼瞅着这位苗条、出挑的姑娘，便是人们经常挂在嘴巴上说的特别标致的苏杭美女。
有一个车夫，眼睛一直盯着这位款款走过来的小姐，看她要自己的车，嘴巴一龇迷花眼笑，一边点头哈腰招呼客人上车，一边用苏北话说道：“哎，小姐是杭州人，还是苏州人？”唐小姐轻轻一声回道：“苏州人。”那个车夫拉了车先是慢步跑，回头说道：“哦，怪不得人好看，讲话客气。”一会儿又说：“其实苏州姑娘比杭州的好看……”唐小姐坐了一天船，有点累了，懒得说话，但见这个车夫年纪轻，看上去二十几岁，一副憨厚的样子，便接口说道：“杭州姑娘也好看的。”车夫“哦”了一声，加快脚步，一边说道：“我在轮船码头经常拉从杭州来的太太、小姐。她们人看上去还是蛮好看的，蛮漂亮的，就是一开口讲起话来生硬得很。上车前，我习惯要问她们去什么地方？她们嘴巴一张就说：‘走，坐到车子上再讲！’”车夫学的是一口杭州官话，唐小姐听了捂住嘴巴笑起来。
这个轮船码头在苏州古城南门，离唐小姐家有很长一段路。唐小姐坐在车上想自己的心事：这一回不该去杭州的……
唐小姐原来是不想去。唐太太一定要拉女儿去。走之前就不顺，母女俩在家里为这个事情争吵起来。到了杭州以后，唐小姐跟她母亲又闹得不轻。说起来也不是非要争吵非要闹的事儿，起因还是为了那个婚约的事儿。唐太太口口声声说女儿的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唐小姐就是不接受。唐太太平常穿着打扮，生活方式跟得上时髦；唐六梓对女儿说：“你母亲不算是老式女人，作风有时候还是学点民主的。”唐太太被女儿气得不轻；回过头来想想，毕竟是女儿嫁人，最后一关还是要女儿中意才是，要不然硬把两个人扭在一道也不合情理。这一点唐六梓也顺着太太同样的想法。照道理，唐小姐的父母除了坚持父母做主这一条，别的很有商量余地。唐六梓劝女儿：“你不要现在没去之前跟你妈妈争吵，气得她流眼泪不欢喜你这个女儿。依我看，这次杭州还是要去的。怎么说呢？我们是答应了人家要去的。不去，实在是不好，说话不算数了。你听爸爸一句话：去，去了再说。要是这一次你跟楚家二少爷接触下来，你觉得不中意，我们也不强求，做父母的也不会逼你。现在这个时代我们也是文明的，不会做封建的事情。”
唐小姐跟父亲有时候还能说到一块儿去，跟她母亲有时候就有点犯冲。母女俩说话，要么不说这门婚事，要说，唐小姐首先就要驳了头一条父母做主。这就难了。所以这母女之间说话，说急了就要吵。
不过这一次杭州之行唐小姐一个人提前回来，主要问题不是出在父母与女儿之间，而是出在唐小姐跟楚家二少爷楚怀咏之间。开头唐小姐不想跟她父母到杭州去玩，一是她不欢喜跟父母出去，说不自由；二是这次安排是楚家二少爷的主意，算是他们楚家请客，唐小姐不想先吃这个人情。那楚怀咏本意是想主动先行一步让唐先生唐太太先见个情，也借个机会到外头去跟唐小姐接触，看看唐小姐的内在。唐小姐人，楚怀咏看见过了，当然是十二分的满意——这是外表；楚怀咏跟家里人说：“人样子固然要紧，但也不能不看内秀。”
楚二的母亲待在家里抱一个封建死脑筋，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楚二不接受，跟他父亲说：“我要娶的是现代女性，她以后要出去帮我做事情。我是不要人样子漂亮、没有什么内秀的女人。”
楚通里在外面做生意，思想开通得很，一口认定儿子这个想法是好的，是没话说的。不过，他对这个老二娶媳妇，有一点不大明白，因此说道：“苏州唐楼老板的千金，唐六梓的独养女儿唐家小姐，是熟人做媒，情况清楚。唐小姐读过教会学堂，知书达理不用说，有文化，有知识，肚皮里还有不少洋墨水。这些内在内秀还不够吗？”
“按照我的意思，”楚通里看儿子不接嘴，接着说道，“这种事情，看一个回合就可以敲定了。人，是不是中意了？要是中意，就抓紧办了。这个用不着费心思费时间，通过一趟又一趟接触看看什么内在。讨女人嘛，简单得很，双方大人碰个头，讲好一个日子，到时候喇叭一吹，鞭炮一放，用轿子把唐小姐抬进来拜堂就是了。省得多花头。”
“什么叫多花头？”楚二眼睛一觑，说道，“爹，你好像是不大情愿请他们一家人到杭州去玩一趟吧？又花不了多少钱。”
听儿子话里音头，楚通里朗声说道：“哎，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出去一趟用点钱，毛毛雨小意思。我不是不肯用钱。再说他们唐家，人家也是有钱人家不在乎钱。我也不在乎；不要说请他们到杭州去玩一个礼拜，就是请他们到天南海北去玩一年，也是玩得起的。我说的意思你不要听错了。我说的意思是，像这样的安排弄好了蛮好的，弄得不好，是吃力不讨好。”
……
唐小姐到了家里，周妈一开门，吃惊道：“怎么小姐一个人先回来了？先生跟太太呢？他们怎么没一道回来？”说着，帮小姐拿包，回进来。
唐小姐进了门放东西，一边说道：“我一个人提前回来了。爸爸妈妈还要过两天回来……买不到船票。”
“那小姐为啥不跟先生太太一道回来？”
“我觉着没劲就先回来了。爸爸妈妈还要待个两天，他们觉得蛮有劲儿，就让他们去有劲吧。”
眼瞅着唐小姐嘴巴一撅好像不开心，周妈想问，又不敢多问；回头烧热水给唐小姐先洗澡……“前两天有个姓吴的姑娘来看你，”周妈趁唐小姐叫她帮着洗头的时候说道，“还给你带了一盒黄天源点心，说是你欢喜吃的。她倒是知道小姐欢喜吃黄天源糕点哦。那吴小姐说，等你回来了，要来看你——”
“她叫吴天玉。”唐小姐说；一会儿叫周妈拿木梳，拿毛巾；一转脸又叫周妈拿一块大毛巾；完了，又要重新换一双拖鞋……把用人差个不停。
“我听她说了名字，过后有点忘记了。”周妈不厌其烦侍候唐小姐，一边说道，“……小姐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叫吴什么天雨。那姑娘年纪看样子比你小个一两岁；人长得跟小姐差不多高，面孔秀气得很，鼻头稍微有一点点翘，一双眼睛生得水灵灵……”“哎，周妈，”唐小姐梳头，一边问道，“吴小姐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陪她一道来的？有没有和一个男的一起来？”
“就她一个人。”周妈回道，“还给你带了一盒黄天源糕点。哎，黄天源糕点小姐欢喜吃的，蛮好吃的。喔唷，这个刚才已经讲过了，我怎么又讲了。真的是蛮好吃的……吴小姐说是你欢喜吃的……那吴小姐跟小姐还是蛮熟悉的，以前我怎么没有看见吴小姐到我们家里来过？她要是来过一趟，我有印象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第一次看见，喔唷，她漂亮得很。但是，我看她还是没有小姐长得好看、漂亮……她皮肤没有小姐白；嘴巴也生得没有小姐好——吴小姐的鼻头倒是生得蛮有味道，稍微有点往上翘……”
唐小姐听了忍不住笑出来，走到周妈面前，头一歪嬉道：“周妈，我看你现在要么不说话，一说起来不停，好像坏掉的自来水龙头。你现在说话开始有点啰嗦了，跟我妈妈差不多，年纪大了，说话说开了头，尽量说得下去，啰嗦得要你相信！”
“我说话哪里啰嗦，”周妈脸假装一板，“我现在年纪也不大——太太年纪也不大——我们跟小姐说话一点也不啰嗦，恐怕是小姐自己不想听我们说话就嫌我们啰嗦。其实，我们一点也不啰嗦。小姐要是不想听，嫌烦，我就闭上嘴巴不说话了，看小姐一个人闷在屋里试试看，没有人跟你说话有劲没有劲？！”
“好，周妈，”唐小姐随即双手搭住周妈肩膀，含笑说道，“我又没有说你啰嗦；我是说我妈妈啰嗦……”
唐小姐到楼上房间，叫周妈把吴天玉送的点心拿来吃。
周妈拿了点心盒子上来，一屁股坐下来想跟唐小姐说话。唐小姐嘴巴一撅摇摇头说道：“周妈，我现在不想说话，想一个人安静一歇。”
看周妈面孔一冷，立起来要走，唐小姐忙立起来赔笑道：“哎，周妈，我说你不要不开心哦，我这是心情有一点不大好，心里烦；我不是跟你不开心。”
“没有关系，我知道小姐脾气。”周妈一笑回道。
“周妈，”唐小姐拿了一块糕递上去，嗲声说道，“你也吃一块哦。”接着又说道：“周妈，我现在想给吴小姐打个电话，我想约她明天过来。哎，吴小姐家里的电话号码呢？”
“我给了吴小姐我们家电话号码，”周妈想起来回道，“没听说她家里也有电话。要是有的话，她会告诉我的。上次她来，跑个了空趟。我叫她下次来，预先在电话里讲一声，先说好了再来，不要白跑一趟。说不定吴小姐这两天就会打电话给你。”
“我还是先写封信给吴小姐，跟她说一声我回来了。”唐小姐随即坐到书桌边写信。完了，到楼下去吃晚饭，关照周妈明天上街的时候顺便寄了。
第二天早上，唐小姐醒了觉着乏力，懒在床上睡了个回笼觉。忽然间听见楼下客厅里电话铃声响，她喊周妈接电话；一想，周妈这会儿出去了，便让电话响去。那电话铃声断了一会儿，又重新响起来……唐小姐勉强从床上起来到楼下去接电话；一听，是吴天玉声音，开心得一屁股坐下来说话……
周妈到街上去一趟回来，一进门看见唐小姐打电话，忙放下手里东西，去拿衣服给小姐披上，一边嘀咕道：“……穿个睡衣坐在那里，也不怕着凉感冒，生了病就好了。”
唐小姐在电话里跟吴天玉说个不停……
吴天玉说：“……本来估计你大概还要过几天回来；你家阿姨那天说，要过一个礼拜……这会儿，我在镇上邮政所里用他们的电话——我好奇，打了你家的电话试试看，真的方便哦。没想到唐小姐，是你接的电话……你回来啦！几时回来的？几时有空约你出来？”唐小姐一边理着头发，说道：“我刚回来，不想出去。要么吴小姐明天到我家里来玩玩，陪陪我，好不好？”
听吴天玉一口答应，唐小姐心里想说“叫你哥哥吴天泽也一道来，我们明天出去看电影——”一想，不好意思说，便改口说道：“吴小姐是一个人来呢，还是有人陪你一道来？”吴天玉“唔——”了一声，回道：“电话里说不清楚，等见了面再说吧。”随即又补了一句：“明天来的时候再说吧。”
唐小姐放下电话打喷嚏，接着说话声音有点沙哑，鼻子堵塞嗡了嗡的。
“我说过了是不是？小姐受凉了吧？”周妈说着，赶紧给唐小姐倒了杯白开水，“要不要到天赐庄博习医院去看看？配点西药吃？”
“我不吃药，”唐小姐说，“有点感冒不要紧的，吃碗姜汤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又说：“这几天出去在外面吃力了，回来又在家里洗了澡，一不小心就有点伤风打喷嚏。”说着，捂住嘴巴“啊且”一声。
周妈拿手帕给她，脸一沉，说道：“我看，就是我出去的时候你到楼下来打电话着凉的……电话响，让他去。不接又不要紧的，总归人最要紧。不见得电话一响就要接，让它去响个不停好了。不接它，就不响了。”周妈说罢，转身去烧姜汤；一会儿好了端到楼上给唐小姐吃，接着啰嗦道：“小姐，我看你还是像个小孩子，一点也不听话……那个电话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听了半天就是你好我好的，嘻嘻哈哈——你看，生病了吧？以后要听话……我估计小姐这次到杭州去玩，不听话，什么事情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性得很。”
“我一点也不任性。”唐小姐喝了半碗姜汤，说道，“周妈你坐下来，我跟你说吧，这一次到杭州去，周妈你也晓得，走之前我还是蛮听话的，说爸爸妈妈既然已经答应人家了，我只好同意跟你们去——爸爸妈妈也开心了——那么我们说好了这一趟开开心心出去，不说烦人的事情。结果你不晓得，爸爸还好，妈妈在外头，一有空就跟我说烦人的事情，尽量说得下去——跟你一样，啰嗦得要你相信。哦，周妈，我不是说你，是说我妈妈——她说楚家好，说那个楚家二少爷好——反正她说起来不停……哦，还急着说，这次从杭州回去，就把这门婚事定下来。我反正不听，妈妈啰嗦也就算了。哼，最让我气不过的是那个楚二，他那种腔调算什么呀？”
“小姐，还有半碗姜汤趁热一口吃下去。”周妈道，“我就猜想，小姐这次恐怕是跟人家闹别扭，耍小姐脾气，一倔，说走就走，是不是？”
楚怀咏这次陪唐家三人到杭州去，路上稳稳地应对。开头还顺，到了杭州先安排住下；那西子饭店是楚家在杭州经营的，一切方便妥帖。掌管西子饭店的是楚怀咏的大哥楚怀顺跟他妻子萧沁园，接风的时候，开心得很。大嫂萧沁园是杭州人，场面上礼数周到，说话给人感觉温馨，宾至如归。萧沁园第一面见了唐小姐，欠身施礼，说唐小姐是当下蛮少见的文雅、漂亮。听楚怀顺介绍唐小姐在苏州读的是洋人办的学堂，那西洋文好得很，萧沁园羡慕，接着抱怨自个儿没唐小姐的好福气，说自个儿只是读了几年师范而已就出来做事了。又说唐先生唐太太生了个独养女儿，如此优秀，人见人爱……唐太太听了，自然满心欢喜，也顺着夸了大嫂人样子好看、能干……
楚怀咏微笑，得意在心里；眼瞅着唐小姐跟大嫂坐在一起一比，唐小姐真的把嫂子比下去了。楚怀咏以前老是羡慕他大哥娶了个外美内秀的浙江女人，这会儿轮到大哥倒过来羡慕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