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姑娘夜里比白天好看,海派洋气弹眼落睛。苏州姑娘白天比夜里好看,天生丽质素面朝天。
上海姑娘今天领教了一位。那姑娘说我踩了她皮鞋。她从一家店里走出来,我好好地走在马路上,我怎么会踩她皮鞋?她说我“没生眼睛?”我对她笑笑。她说:“我脚上的皮鞋是英国货,踩坏了你赔得起吗?”我跟她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一摸口袋里有钱,说:“不管是英国货还是美国货,我给你买一双。”
其实那双皮鞋根本没有被踩坏表皮,只是,大概是我的脚不小心稍微碰了一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有两个同伴,一男一女。男的立在边上没有说话。那个年纪比她稍微大一点的小姐说:“算了。”这件事情也就算了。
那姑娘时髦得很,有点像唐小姐的同学魏可欣。魏小姐我踩了她的脚,我在苏州可以请她看电影吃点心。这位上海小姐我不敢开口请她。
傅先生的儿子傅同彧原来在花旗银行做职员。听傅太太说,他早就跟一个昆剧戏班子到北京去了。看了他几张照片,有一张他穿西装,面目清秀;有一张穿戏服,男扮女装描眉画眼,扮相好得很。同一个人在照片上,判若两人。
傅家用人背后说我是“乡下人”。她以为我没听见,哈!
我照镜子看看自己,横看竖看我是乡下人吗?瞎讲!用人的话,不好去计较。她人还是蛮好的,帮我把床铺弄得清清爽爽,还给我准备了一套睡衣。
吴天泽写好日记,换上睡衣睡觉。他困倦得很,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时候吴天玉正在为潘道延的母亲守灵。
潘道延、吴天玉是这天下午晚些时候赶到东山的。
到了村头下车,两人撒腿直奔家里。潘道延跑在前头,一进门直趋母亲遗体旁跪下,猛一声“娘——!”泪水夺眶而出。
潘道延的弟弟妹妹见大哥回来,跟着哭泣;潘道延的弟弟喘一口气,想起来给大哥披麻戴孝。潘新侬正在张罗丧事,忽然听到大儿子的哭声,从另一间屋子里拖着脚步走出来;一转眼,看见吴家小姐出现在门口,意外地一怔,便赶紧招呼小姐坐——
吴天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知怎么的,果断得很,自己拿了白布条系在腰间,随即跪在潘道延身边,“哇”一声哭出来,霎时间泪流满面。
吴天玉哭泣的时候,也不知道该喊死者什么来着,只听她一边哭,一边抽泣道:“阿延妈妈,阿延妈妈……”
聚在潘家的亲戚和本村的一些人看见潘道延赶回来,还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姑娘,本来就好奇,这会儿看这个姑娘哭得伤心欲绝,又听见她嘴巴里喊“阿延妈妈”——那个哭喊“阿延妈妈”头上“阿延”二字好像含糊得很,听上去似乎就变成“妈妈”了。潘道延原名叫潘稻沿,是长子。潘家老二弟弟潘稻存、老三妹妹潘稻秋、老四小丫头潘稻青,先后停止哭泣,眼瞅着跟大哥一道回来的这位小姐,心里猜想她是大哥的娘子。
潘新侬叫老二把老大从地上拉起来歇一会儿,叫三妹把吴小姐扶起来。那老四见她爹没有关照自己做事情,就去倒了一杯开水端给吴天玉。潘新侬似乎还顾不上跟大儿子坐下来说话。潘新侬惶恐得很,连叫了几次吴小姐洗手洗洗脸,坐到里屋去歇歇,生怕吴小姐累了。
就一会儿工夫全村的人都知道潘家大儿子这一趟回来奔丧,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便三三两两结伴川流不息跑过来看;这当口潘家是办丧事,却有点变成了看“新娘子”的热闹。眼下悲情仍在延续,但是村里乡亲们指指道道议论的却是潘家大儿子跟这位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姐——
“这个姑娘,一看就是城里的姑娘,皮肤白了嫩——人,生得漂亮!”
“看样子,那个姑娘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姐,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
“潘新侬的女人没有福气;大儿子还没有结婚,人就走了。唉!”
“刘春花苦命,孙子也没有抱着。”
“新侬第三个女儿也蛮漂亮的,但是一比,不好比,还是这个姑娘好看!”
“乡下姑娘怎么跟城里姑娘比?一个天,一个地。”
“潘家老大蛮有本事,弄一个城里妹妹回来——这个小娘子过门了没有?记得好像没办过喜事么,啊?”
“不晓得。大概还没有过门。说不定他们在城里已经结过婚了。要不是,怎么会一道回来?你看,一看就是一对小夫妻。”
……
潘稻存帮着父亲料理招呼来吊唁的人,耳朵里听到的就是那些议论。潘稻存比潘道延小两岁,但见他老成得多,人样子长得粗大,皮肤黑黝黝的,看上去显得他是老大似的。他瞅个空子把潘道延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大哥,她是你娘子?”潘道延不接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那个样子好像是默认,又好像没听见。潘稻存想当然以为是了,随即跑到外头去跟三妹潘稻秋悄悄说话。潘稻秋点头道:“我一看就晓得了。”那个最小的妹子潘稻青跟出来听见了,咬住手指头对潘稻秋说:“那个姐姐比你漂亮!”
潘稻青今年十岁。潘道延当年离开家里,这个小妹妹三岁。她对这个大哥没有什么印象。后来潘道延回来过两次,每次都是匆忙得很,回来看看就走了。小妹妹觉着这个大哥好像不是自己父母亲生的,又好像是从小送给人家的,因此生分得很。
这会儿潘稻青对吴天玉倒是一见就欢喜,只见她撅着屁股在吴天玉身边绕来绕去,一会儿凑到吴天玉面前说话;一会儿拿了几个橘子塞给吴天玉吃,“姐姐姐姐”的挂在嘴边叫——吴天玉到哪儿她跟着到哪儿,像个小跟屁虫。
到了晚上,稍微安静了一些;轮流吃过晚饭以后,接着守灵。
潘道延跟家里人说今晚由他守夜,所有人休息。潘稻存不肯,一定要跟大哥一道守夜。潘新侬说两个儿子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吴天玉也要跟着潘道延守夜,反正潘道延不睡觉,她也不睡觉。
潘道延晓得吴天玉的脾气,一想,说道:“稻存陪我。稻秋陪吴小姐。我们几个一道守夜。爹去睡觉。小青也去睡觉。”潘稻青一听,满脸恳求的神态嘴巴一撅道:“我不睡觉。我要跟姐姐一道给娘守夜!”说着,“哇”哭起来。
“小青妹妹你还小,”吴天玉搂住她,说,“你不好守夜的。”潘道延看了吴天玉一眼,说:“随便她。她到时候困了就会去睡觉的。”
把一切安排妥了,潘道延拉他父亲到里屋,关起门来单独说话。
潘道延从布包里把钱拿出来放到他父亲手上,悄声说道:“爹,这里一共是一百个大洋,你先收起来——爹,你先不要问,听我讲——这些钱是现在办事情用的。还有,我们家是不是借了人家的钱?——赶紧还掉!以后我们不要欠人家钱。还有,那口薄皮棺材换掉。明天一早想办法去买一口好的,要的!我不晓得钱够不够。不够的话,跟我讲。这个,不要跟其他人说,不要说。”
潘新侬连连点头道:“钱是肯定够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办一个丧事,用不了那么多钱的。”说着,不禁眼泪淌下来,一边抽泣道:“阿延,要是你娘现在还活着,看见你这么孝顺,这么有出息,她要开心得睡不着觉的。现在她走了,她享不到儿子的福了。”潘道延本来想劝父亲节哀,这会儿不觉自己鼻子一酸,手捂住嘴巴闷声哭起来。父子俩在里屋闷哭了一会儿。
潘新侬憋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嘴巴张了张,问道:“阿延,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这些钱,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你现在要告诉爹,要不我用起来,心里头慌得要命!”
“爹,这个你就不要问了。”
“大儿子,这个不问清爽,我睡得着觉的啊?!”
潘道延揩了一把眼泪,抬头说:“这里头一部分是先生师母出的。还有就是我卖字画得来的。爹,你放心用。以后还有……这次办了事情回去,我要多一点写字画画,有人要,要的。”潘道延停顿了一下,身子一挺,咳了一声,接着说道:“爹不用担心,家里,我来!”说着,胸脯一挺,右手拍一下胸脯。
当夜守灵;潘道延眼瞅着拂晓前吴天玉和潘稻秋有点困了,叫她们俩赶紧去睡一会儿。吴天玉本来不想睡觉了,似乎有点嫌乡下不干净;再说自己从来没有在外头人家住过,感觉不习惯。
吴天玉被潘稻秋拉着走进稻秋稻青的小房间,她在烛光下一看,屋里边虽然破旧,弄得还是蛮清爽的,不像她原来想象的乡下农家睡觉的床铺差得很。稻青突然惊醒,揉揉眼睛,叫了一声“姐姐”又睡了。
到了床上,吴天玉想跟潘稻秋说说话……
潘稻秋内向寡言,吴天玉觉着说话说不起来,便合上眼睛;恍惚中听到外头公鸡叫了。
寻访笔记31
美村,在苏州吴县东山镇北边乡下。
东山镇是江南古镇,位于太湖东南岸。这里说的“东山”,指的是太湖东洞庭山,与西洞庭山相对,在苏州城西南方向,距离苏州城大约有四十公里。
东山是延伸于太湖中的一个半岛,三面环水。这里自古以来,春天有名茶碧螺春;夏天有枇杷、杨梅;秋天漫山遍野是橘子。
这个地方面积大概有九十平方公里,稻田九千多亩,果园一万五千多亩。听说现在这里有人口七万左右;民国时代这里没有那么多人。
在东山寻访的老人,年龄最大的是生于民国六年的潘稻存。
潘稻存是潘道延的弟弟。顺便说一下,抗日战争爆发后潘稻存参加国军,历经1937年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长沙会战、1944年滇西大反攻。抗战胜利后他因左臂伤残退役回到家乡,从此种果园为生。
我是为潘道延的故事而来……
看望潘稻存,我好像又回到了我想象的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