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移西山,落霞似血,和煦的余晖斜映于山峦之间,伴随着倦鸟归巢之音,一点一滴地消逝于天地交汇的尽头。
“天予哥哥,等等我……”林间小道上,传来一阵阵嬉笑打闹之声。
寻声望去,只见乔木遮蔽下的古道上,一个容貌清秀,却未脱稚气的少女倚着高耸入云的杉木,一边轻揉脚踝,一边娇声埋怨,只不过,脸上却洋溢着暖人的笑容。
不远处,那个被女孩叫作‘天予哥哥’的少年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后,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略带不耐烦地责备道:“瞧你,非要跟来。怎么样,扭到脚了吧……”说完,蹲下身为她褪去鞋袜,在脚踝之处轻轻按揉,为她活血散瘀,减轻痛楚。
“来,站起身试试,看看能否行走……”
忽地,密林深处平地炸起一声旱雷,好似山崩了一般,吓得那少女一把抱住少年,立身不稳,二人跌倒在地,好不狼狈。
“我说,桑芷榆。一声旱雷,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少女闻言,瞪大了眼,故作生气吼道:“祁天予!”
“好了,好了……”天予起身揉了揉手肘,而后,将芷榆一把拉起,为其掸去了身上的尘土,瞧了瞧天色,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否则,被族长爷爷发现了,少不了一顿重罚……”
芷榆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跟在天予身后走着,嘴上低声嘟囔:真倒霉,好不容易溜出来玩一次,却……
天予‘扑哧’一声,转身故作讪笑,道:“小丫头,一个人嘀咕什么呢!”而后,半蹲下身,对芷榆做了个手势,示意道,“来吧,我背着你走……”
芷榆见状,脸一下子绯红,继而,扭捏了半晌,才附上了天予的后背。
一路上,芷榆双手紧紧环着天予的脖子,却一言不发。倒是天予,一直逗着芷榆,略带取笑地言道:“小丫头,你勒那么紧,是怕我摔着你,还是想趁机捉弄我啊……?”
芷榆闻言,迅速松开双手,身子向后一仰。天予未及防备,脚下失力,一阵俯仰,险些摔倒。
天予喘着粗气,讪笑芷榆:“瞧你,逗着玩,还那么大反应……”说完,又是一阵嬉笑,不住地摇了摇头。
桑芷榆顿时低下了头,稚嫩的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如二月霜叶,嫣红可人。
“怎么了?平日能说会道,总是把我顶得一愣一愣的,今天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言不发了……?”天予打趣言道。
芷榆俯首于天予耳畔,为其拭去了额头的汗珠,而后,眼波似水,柔声言道:“天予哥哥,你……”未等她把话说完,路旁的灌木丛中忽地一阵窸窣,而后,有一只人手曝露于灌木丛外,鲜血淋漓,一动不动。
天予轻放下芷榆,安抚了一下她的情绪,待她平静之后,壮着胆子上前,一堪究竟。
“天予哥哥,我们还是走吧……”芷榆仍心有余悸,似乎对这鲜血淋漓之状颇为畏惧。这也难怪,桑芷榆出生于九黎部族,爷爷乃是一族之长,故而,自幼在族人的呵护之下长大,何曾见过这般情景,当下便有些心怯。
天予转身对其摇了摇头,而后,小心翼翼地接近浑身浴血之人,岂料,此人冷不丁一声轻咳,勉力起身作御敌状,似乎对天予甚为忌惮,待瞧清楚二人乃是十五、六岁少年男女,立时瘫软地倚着茁壮的树干,喘息甚是急促。
这时,芷榆也走上前蜷缩于天予身后,明眸似水,一眨一眨地注视着这位身负重伤之人。
此人须发皓洁似雪,束发高髻,一身墨绿道袍,虽遍染血污,残破不堪,却仍掩不住其身所散发的那股超脱物外、不染尘俗的气韵,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天色渐暗,芷榆紧拽着天予的手臂,低声言道:“天都黑了,再不走,爷爷该担心了……”
此时,老者睁开双眼,仔细打量了二人,轻咳着言道:“孩子,快些离去吧。此处并非久留之地……”说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胸前的一大片衣衫。
“老爷爷,您……”天予见状,快步上前扶住了他,而后,取下了腰间携带的竹筒,喂老者喝下。待老者气息稍缓之后,天予将其扶至丛林之中。又令芷榆摘了些野果,让老者充饥。
“孩子,这荒山野岭的,你二人怎会在此……?”老者气息微弱,关切问道。
芷榆见老者一脸和善,不似方才那般拘束、胆怯,也不顾及,嘻笑言道:“我们俩就住在这附近,这次是瞒着族中之人偷溜出来玩耍,误了时辰,就耽搁在这儿了……对了,老爷爷,你又是打哪里来?”
老者身负创伤,气血盈亏,忍不住轻咳几许,仰天一笑,道:“成都载天!可曾听说过?”
天予与芷榆闻言,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老者自嘲一笑,问道:“孩子,你俩叫什么名字?”
“我叫桑芷榆……”芷榆说着,一把拉过祁天予,继续言道,“这位是天予哥哥,叫祁天予……”
老者会心一笑,点了点头:“夜色降临,你二人还是早些回家,免得家人担心……”
“那您怎么办?”天予素来古道热肠,此时,漆黑的夜色已然寰笼大地,故而神色略有疑难,不忍问道。
倒是芷榆机敏,灵机一动,言道:“既是如此,老爷爷,不如您和我们一同回去,我族人必会盛情以待,如此,您也可好生调养疗伤……”
“芷榆说得对!老爷爷,我们这就走吧……”天予眉毛一挑,嘻笑着附和道。
老者犹豫再三,最终,架不住二人所请,与天予、芷榆一同回九黎部族。
皓月东升,繁星缀起,狡黠的月光掩盖了尘世的喧嚣。而在这幽深的丛林之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弥漫而至,诡异无比。
“老爷爷,成都载天在哪?我怎么都没有听说过……”
“对了,老爷爷,你为何身受重伤,一人在此?”
“老爷爷,您都还没告诉我俩,您的尊姓大名……”
天予听到芷榆喋喋不休,一个劲追问,忍不住取笑道:“小丫头,你这么一连串发问,让老爷爷怎么回答好呢……?”说完,又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老者瞧着二人一路嬉闹,不禁莞尔,随后,长叹一声,道:“贫道‘玄清宗’左司祭,道号至敛。此次下山,乃是受掌门所托,往天机……”话未说完,至敛止住了脚步,拉住天予、芷榆二人,道,“等等……”
“怎么了?”芷榆正听得入神,忽地被至敛拽住,不禁迷惑问道。倒是天予警觉,望着幽深的树林,不由眸色凝止,
与至敛互视着点了点头,而后,后退了几步,将芷榆护在身后。
至敛深邃的眸子突闪出一抹精光,随之连行七步,项背之间骤起一注幽蓝之光,冲天而起,继而,势头一转径直往路旁的树丛间击去。
剑气凌厉,如风如电,席卷一大片落地的枯叶。
霎时,树丛间疾速掠出十数道黑影,错落有序地挡住了三人去路。
至敛创伤未愈,气血翻涌,真气涣散,若能好生调养,或可一战,而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群黑衣人又接连来袭,若正面迎敌,自是毫无胜算,唯有以计周旋。
忽地,为首的黑衣人讪笑言道:“至敛,若交出书信,弃剑而降,或可饶你不死。否则……”
“否则如何……”至敛一声怒喝,接过话茬,手中所执古剑寒光一闪,浮过众人眼帘。
黑衣人见状,叹息地摇了摇头,亦不多言,只对身后众人点头示意,立时,十数黑衣人蜂拥而上,径直向至敛击来。
“天予,护住小芷榆……”说完,至敛纵身跃起,祭出古剑,以气催持,而后,在其咒力催动之下,剑芒暴涨,化作无数光柱,迎击黑衣人攻势。紧接着,奋力一击,斫断了路旁一棵参天古木,待其轰然而下之际,欲携天予二人遁走。
不料,为首黑衣人眼疾,迅速幻动身形,绕至至敛身后,倾周身之力,挥动手中巨斧,朝至敛当头砍下,阻断了三人。随之,寄身于断木之上,轻蔑一笑。
“怎么,这就想走?”说完,将巨斧抛入空中,飞升而上,双指盘结,以血祭之法,激发巨斧之灵,迎头击下。
至敛见势不妙,又恐伤及天予二人,只得以古剑为媒,手结玄清明光印,口中念念有词:
御九天,临八荒,
天极地元凌泰斗;
万法皆自然,
勘破寰垣噬苍穹……
须臾之间,天空雷电骤起,风云幻变,偌大的漩涡横亘于苍穹之上,待古剑升起,引导天际紫电火龙,与古剑之灵结合,逆行而上,与巨斧相击。
电光火石之间,气浪冲击,树丛枝折,在场之人皆不由倒退数步,连那黑衣人也不幸重创,跌落在地。
“哈哈哈……”黑衣人捂着胸口,不由大笑,道,“至敛,你这老匹夫命不久矣!如此术法,即使你完好无损,亦大耗真元,何况你如今重伤未愈!真是自寻死路!”说完,示意手下黑衣人,上前擒拿至敛。
天予与芷榆藏身于一旁树丛,如此境况,二人又能奈何!
正当二人无措之际,山路之上忽然亮起数以百计火把。天予灵机一动,跃出树丛,对黑衣人恫吓,道:“此地乃是九黎部族地界,若是你们敢胡来,可别怪我族之人不客气!”
“臭小子,你是何人,敢管我等之事,活得不耐烦了!”说完,黑衣人正想上前教训天予。不料,九黎族人寻声而至,观其声势,足有数百人之多。
为首的黑衣人见状,亦顾不得这许多,甚不甘心地率人撤走。
芷榆这才松了口气,与天予上前一把扶住了至敛。
至敛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握住天予的手,艰难言道:“孩子,我不行了!今日相遇,或是天意。而今,老夫有一事相求,还望你应允……”
天予正要言语,为至敛打断,继续言道:“老夫此次下山,乃是受我派掌门所托,往天机门呈送一封密信……”说着,他从怀中拿出取出一卷竹筒固封的绢帛,交付于天予,道,“此事…事关‘玄清宗’之安危,切不可遗失。老夫一生阅人无数,知你心地纯正,且根骨极佳,若是你不嫌弃,拜在老夫门下……”
“师父,受徒儿一拜……”未待至敛把话说完,天予双膝跪地,向至敛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好好好,快起来吧。”至敛取出一册羊皮纸,传于天予,而后,将古剑亦赠予他,言道,“这册羊皮纸,记载了我‘玄清宗’诸多心法,绝学以及为师百余年的玄修心得,而这柄古剑,名唤:颢天,乃我‘玄清宗’九大神兵之一,日后你行走江湖,或可以此傍身……”说着,又不由咳嗽了一阵。
此时,九黎族人亦寻觅而来。
“榆儿,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竟敢偷溜出部族领地,四处野……”一位长者走出人群,对芷榆训斥道。此人衣饰不凡,身着一件绛色锦缎长袍,其上绣着一只展翅的凤鸟,怒目圆睁,大异于旁人,一看便知不是寻常族人。
芷榆不禁低下了头,委屈地叫了声:“爷爷……”。
“族长,芷榆一时贪玩,勿要过分苛责。您瞧……”身旁的护卫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老族长向天予看去。只见一个身受重伤的老者,气息幽微,无力地倚在天予手肘处。
“榆儿,怎么回事?”
桑芷榆噙着泪,啜泣言道:“爷爷,那是天予哥哥的师父……”
“师父?天予何时有了个师父……”老族长满心疑惑地走到天予身边,问道,“天予,这是……”
“是你……!”老族长一见至敛,竟不由大吃一惊,上前扶过至敛,问道,“为何,为何你会在这里……?”
天予呆怔了一下,向老族长问道:“爷爷,你们认识?”
老族长点了点头,漠然以对,却不知为何,竟流下泪来,让在场之人皆困惑不解。
至敛淡然一笑,而后,气绝于老族长怀中。
是夜,天予擦拭着至敛所赠的‘颢天’,烛火之下,泛起点点幽蓝之光,宛若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真气游窜于寒冷的剑身之中。
“颢天……”天予侍弄着,口中不禁喃喃自语,眸中又忍不住泛起泪光。
这时,芷榆推门而入,轻声唤道:“天予哥哥……”
天予见芷榆端着饭菜,勉励一笑,道:“芷榆,你怎么来了……”
“方才,族中祭奠之时,没见着你。爷爷不放心,让我来瞧瞧……”说完,一边收拾暖炕,将饭菜端至天予跟前。
“好了,别在擦拭这古剑了……”芷榆收起了天予手中的‘颢天’,将其搁置于东墙上。
天予斜倚在炕头,闭目不言,若有所思。而后,只听见其淡淡言语了声:“芷榆,我没胃口,你将饭菜端下去吧……”
“天予哥哥……”芷榆埋怨地喊了一句,抿着嘴,直愣愣地盯着天予。随后,气鼓鼓地端起饭菜,往屋外走去。
“等等,芷榆……”天予突然喊住了芷榆,问道,“爷爷可睡下了?”
芷榆转身撅着嘴,狠狠瞪了天予一眼,没好气言道:“爷爷在祭坛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天予苦笑几许,疑惑地嘀咕:“这小丫头是怎么了?哪来那么大脾气……”说完,起身下炕,径自去了祭坛。
九黎部族,乃上古之时蚩尤遗族所建,族人骁勇善战,后因屡遭兵祸,故而,老族长举族迁入此处。而部族之内的祭坛,乃是族长占卜吉凶,感应天意之处,神圣而不可侵犯,若非部族举行祭天仪式,否则,族人皆不得擅入。
皓月当空,一条幽深的石径延伸向祭坛中央,老族长负手而立,狡黠的月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斜映于祭坛之上,漆黑的夜色之下,不免显得有些沧桑。
“爷爷……”天予站在他的身后,轻声唤了句。
“有什么事吗?”老族长并未转身,依旧仰望着天际,只是,眸角边突闪起一丝清光。
天予犹豫了片刻,揖手言道:“爷爷,天予想离开部族一段时日……”说完,躬身伫立着,一动不动。
老族长闻言,似有些讶然,不由霍然转身,问道:“什么?你要离开九黎?”
“是……!”天予斩钉截铁言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天予既是答允了前辈,又怎可食言……”
老族长不禁长叹一声,怅然言道:“孩子,你虽自幼孤苦,却是爷爷看着长大的,在爷爷心里,你与芷榆并无二致,都是爷爷的好孙儿。而今,你欲离开部族……”他长吸一口气,继续言道,“你可知,此去关山万里,加之,部族之外人心险恶,世道多舛,倘若当真离开,你可想清楚了……?”
天予点了点头,坚定言道:“这些,天予知道!”
“既是如此,你准备何时动身?”
“事不宜迟,鸡鸣时分,天予即启程……”
老族长哽咽地叹了口气:“好!雏鹰终有高飞之日,爷爷年逾古稀,惟愿部族能在此谋得一席安生之地,他日,我九黎一族的重担,迟早要你与芷榆挑起来,你可明白……?”
天予似不能领会老族长的言外之意,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去吧!”
天予眼眶一热,后退跪地叩了个头:“爷爷,珍重!”
老族长望着天予渐远的身影,不禁长叹一口气,转而,走下祭坛,消逝于黑夜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