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昼夜之后,天予一行人即赶到了九曜山。
阔别了旬月之久,再次踏上这九曜山却是另一番心境。灵动的山风摇曳着满山的幽竹,竹影婆娑,簌簌作响。山麓之间,水汽蒸腾,薄雾流连,和煦的晨辉透过薄雾,如月光从轻纱中漏出来一般,柔和、舒适。
“天予,我瞧这山路崎岖难行,漪凝姑娘的肉身也不可再受颠簸,不如由你、我背着漪凝姑娘徒步上山……”
“朔兄,背漪凝上山我一人便可。这深山丛林,芷榆一人赶车不安全,你还是陪同她一起上山,也好有个照应……”说着,天予向朔寒说了一下幽竹居的位置,而后,背起漪凝言道,“朔兄,我这便上山,你我在幽竹居会合即可……”
“好,那你一路小心……”
芷榆望着天予二人渐渐模糊的背影,怔愣地出了神。
“芷榆……”朔寒轻轻拍了一下发呆的芷榆,“怎么了?我们得绕过这段狭小的山路,往另一条路上山,再不走可就赶不及和天予他们会合了……”说完,将芷榆扶上了马车,而后赶车绕道上山。
山路蜿蜒狭小,崎岖难行,更何况天予背着漪凝徒步上山,行走起来自是更加艰难。东方的天际,日头已然高了,阳光也变得炙热了起来,天予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顿觉口渴难耐,嗓子口如冒烟了一般。幸得在途经棋盘凹之时,有一条看似不深却怎么也触不到底的溪流,尤其是中央之处,天蓝的水色中透着墨绿,好似底下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一切。
天予将漪凝靠在了溪边的一棵青松下,用竹筒打了一壶溪水,小饮了几口,顿时觉得清冽甘甜,神清气爽。随后,为漪凝擦了擦微汗的额头,休息了片刻,又背起漪凝赶往幽竹居。
时至晌午,满头大汗的天予终于见到了满园盛栽着墨竹、秋菊的幽竹居。
“漪凝,咱们到了……”天予有些兴奋地对漪凝言道,却终是忘了此时的漪凝不能言也不能动,让他心中一阵绞痛。
“风焱前辈、茯苓,你们在吗?”天予一边喊着,一边推门而入。庭院内,各式菊花竞相开放,淡淡的幽香飘散于氤氲的水汽中,连墨竹的枝叶上也缀满了晶莹的水珠。
不久,屋里传来了茯苓稚嫩的声音:“是谁在外面……?”等他走出了屋子,见到站在庭院里的天予之时,一脸欣喜地喊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嗯……”天予见到茯苓满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心里也舒缓了好多,“茯苓,你师傅呢……?”
“师傅在后院的屋子里,估计是在精研医术……”说完,他一把拽起天予的手,问道,“漪凝姐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说完,正想去拉漪凝的手,却被天予阻止道,“小茯苓,你的漪凝姐姐现在不舒服,快带我去见你的师傅……”
茯苓撅了撅嘴,一脸不高兴地围着漪凝打量,而后,拉着天予的手,开心一笑言道:“走,我这便带你去见师傅……”
穿过庭院,一条鹅软石铺设的小径通向一大片竹林深处,这里的竹子挺拔高耸,茂密葱郁,点点阳光漏过参差的竹叶洒落下来,在小径上形成星星点点的光斑,竹影摇曳,光随影动。林间的空气中弥漫着竹子的清香,恬淡好闻。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在这幽静的竹林中甚是悦耳,让天予一直紧绷的心弦松快了不少。
茯苓蹦蹦跳跳地走在曲径上,不时回头瞧一瞧天予二人,一脸稚气的笑容却甚是活泼可人。在他的世界里,快乐总是多于痛苦,笑容仿佛能解决一切,所以,他总是乐观开朗地面对生活。
没过多久,二人便来到了林间小筑。这屋子以粗细均匀的竹子构筑而成,台阶、门窗皆是以林间竹子为材,或夯筑,或串连,或隼接,浑然天成,与周围的环境化为了一体。
“大哥哥,我们到了……”茯苓扯了扯天予的衣袖,一脸好奇地盯着发呆的天予言道。
“苓儿,是你在外面吗……”未等天予说话,屋中传来了风焱低沉的声音。
“风焱前辈,晚辈祁天予求见……”话音方落,只见竹制的门扉大开,风焱缓步从屋中走了出来,见天予眼中噙着热泪,好奇问道,“天予,漪凝这是怎么了?”
天予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言道:“前辈,求您救救漪凝……”
风焱见状,立即快步上前扶起天予问道:“来,你先起来,我们屋中说话……”说完,让茯苓帮着天予将漪凝扶到了屋中的榻上,而后,替漪凝打了一下脉搏,惊讶问道,“怎么我摸不到漪凝的脉搏?难道她已经……”
“前辈,这只不过是漪凝的一具躯壳而已,她的魂魄已被寄存于此剑之中……”说完,天予取下了腰间的颢天,轻抚了几下,眼中尽是怜惜之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漪凝的魂魄会寄宿于这古剑之中?”
“漪凝被囚龙印重创,命悬一线。为保住她即将溃散的真元,我唯有将她的魂魄收入颢天古剑之中……”
“囚龙印?这不是天机门长老余天璇的异宝吗?漪凝怎会被这它所伤?”
于是,天予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对风焱叙述了一遍。
风焱听天予讲述了整件事的经过之后,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如此说来,要想让漪凝痊愈,只怕是有些难了……”
天予听到风焱兀自沉吟,一时情急:“前辈,难道连您也救不了漪凝……?”
“也不尽然。漪凝的脏腑被囚龙印重创,虽是难治却终是有形之伤,但是,那囚龙印带有几分魔性,伤人之时会吸噬人的本元魂魄,这便有些难办了……”风焱说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今,漪凝的魂魄寄居于颢天古剑之中,我一时也不敢确定她的伤势究竟到了何种地步……”说到此处,风焱忽然心中生出一个疑惑,“天予,你是如何将漪凝的魂魄吸入古剑之中的?”
“我在前往白於山的途中结识一人,是他耗费修为以凝魂之术助我将漪凝的魂魄暂聚于颢天之中……”
“喔……此人竟懂得这上古失传的术法,老夫还真想见识见识。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天予一听风焱问及朔寒,一拍额头喊道:“哎呀,我都忘了。他赶着马车绕道上山,也不知到了没有……”说完,正想去门口瞧一瞧,却被风焱一把拦住,“苓儿,你快去门口等着,若是天予的朋友来了,你便在前院安顿他们住下了……”
茯苓不舍地看了看躺在榻上的漪凝,低声言道:“是,我这便去……”
“等等,小茯苓……”天予突然想到他并没有见过朔寒和芷榆,于是,上前喊住了他,弯下腰逗着他言道,“茯苓,他们二人是一个身着紫衣长衫的大哥哥和一个穿着水绿色衣裙的姐姐,可别搞错了哦……”
不曾想到,茯苓却极其冷漠地点了点头,而后,闷着声便出去了。
‘他是在怪我吗……’天予望着茯苓离开的背影,在心中暗暗问道。
日落西山,晚霞斜映在山麓上,一片血红。茯苓怔愣地站在门口,忽地,山道上传来一阵阵马蹄声,一辆马车出现在他眼中。
“小兄弟,这里可是幽竹居……?”朔寒跳下马车,半蹲着身子,笑着向茯苓问道。
茯苓打量一下朔寒,又歪着身子瞧了瞧站在他身后的芷榆,好奇问道:“你们可是天予哥哥的朋友?”
“是啊,他已经到了吗?”芷榆走上前,一脸严肃地问道。
茯苓一瞧芷榆说话硬声硬气的,和漪凝姐姐的轻声柔语一比,心中顿时多了几分恶感。于是,他转而对朔寒言道:“这里就是幽竹居,是我师父命我在这里等你们的,进来吧……”说完,茯苓将二人安顿到了前院的竹舍之中。
“喂,我说小鬼头,我天予哥哥在哪儿……”芷榆放下了包袱,上前拦住了茯苓的去路问道。
朔寒见状,一把拉过芷榆:“芷榆,你怎么可以如此无礼……”
茯苓扭头斜睨了一眼芷榆,而后,兀自出了竹舍往林间小筑去了。
“苓儿,天予的朋友可安置妥当了……?”
茯苓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风焱见茯苓一反往日之态,好奇问道:“苓儿,你怎么了?平时嬉笑玩闹,能言善道的,今日是怎么了?”说完,摇着头与天予相视一笑。
夜里,林间小筑灯火通明,风焱、天予、朔寒、芷榆围坐在茶几旁,为医治漪凝商讨对策,而茯苓则守在内室,照料昏迷不醒的漪凝。
“前辈,你可从医经中找到救漪凝的办法了?”
风焱捋着胡须笑了笑,替天予三人斟上了新煮的茶水,安抚天予言道:“来,先尝一尝老夫新煮的药茶……”
“前辈,漪凝她……”天予有些耐不住性子地言道,语气急躁中透着些埋怨,可是,还未等他把话说话,风焱摆了摆手,长叹一声,言道,“漪凝此次乃是被囚龙印所伤,脏腑已然受损,幸好朔少侠懂得上古的凝魂之术,将漪凝的魂魄寄存于古剑之中,借古剑之灵才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但是,那囚龙印兼具魔性戾气,若漪凝的魂魄为其所噬而不全,那只怕……”
天予见风焱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顿时有些莫名的不安。
“前辈,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言……”朔寒见天予一时无措,替他开口问道。
“漪凝的伤势绝非一般药物可以治愈。眼下只有先将漪凝的魂魄先从古剑中引渡回躯体,而后,以真气为她打通郁结的经脉,再以针灸、药物辅助,护住她的本元……”
“那该怎么办?难道就真没有办法救漪凝了吗……”
风焱摇了摇头,神色一黯,言道:“以老夫的医术,只能暂时保住漪凝七七四十九天的性命,若时限一过,即便神农再世也是回天乏术了……”
天予一听风焱的话,再也沉不住气,一个踉跄起身,却被一旁的芷榆一把拉住:“天予哥哥,你别一惊一乍的,听前辈先把话说完了……”说着,将天予又按回了茶几边坐下。
“天予,你先别急,老夫还未把话说完。虽说只能暂保漪凝七七四十九天的性命,但是,在这四十九天之中,漪凝行动如常,与一般之人无二。而且,有了这段时间,我们便有了机会寻找方法去治愈漪凝!”
芷榆听了也在一旁安慰天予,道:“天予哥哥,前辈说得也不无道理。以漪凝眼下的状况,也不可长时间寄居于古剑之中……”
天予一脸黯然,抬头却看见朔寒向他点了点头,顿时心中一阵刺痛,含泪应下了。
“天予,你也别丧气。老夫以此法救治漪凝,也不是心血来潮……”
“前辈,你可是另有后招?”朔寒眸色一亮,兴奋地问道。
风焱会心地点了点头,而后,饮了一口茶言道:“此法能否救漪凝,尚在未知之间。因为从未有人试过,老夫一时也拿不准……”
“前辈,无论这方法管不管用,我们都得试试,至少也是漪凝的一线生机……”朔寒见天予沉默不语,在一旁替他应道。
风焱瞧了瞧朔寒,而后,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
“前辈,这羊皮纸是……?”
“这是先祖留下来的上古医典——《太始天元册》,其中有一段曾提到:太虚寥廓,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布气真灵,揔统坤元,九星悬朗,七曜周旋,曰阴曰阳,曰柔曰刚,幽显既位,寒暑弛张,生生化化,品物咸章。”
芷榆最不耐烦得就是这些拗口的上古文字,听得云里雾里,一脸疑惑:“前辈,这文字艰涩难懂,你简单点说……”
朔寒比天予、芷榆年长,加上游历江湖多年,见识自然比天予二人通透得多。他虽然对《太始天元册》不甚了解,却也听得出那一段话中的深意,开怀一笑:“我懂了,前辈。你是否想说漪凝伤及脏腑,以至于本元亏损,五气郁结。而人的五气又与五行相通,若想治愈漪凝的伤势,只有以五行之灵引导脏腑内的五气,从而达到固本培元的功效?”
天予听了朔寒的一番话,突然转而一笑:“对了,至敛师父的手札中也曾提到过五行——金、木、水、火、土。可是,这不过是一些虚玄之物,对漪凝的伤势又有什么用?”
风焱嘴角一扬,笑而言道:“不,在先祖留下的《太始天元册》中对五行有过解释:敷和之木,升明之火,备化之土,审平之金,静顺之水,这些便是五行之灵……”
芷榆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一团乱麻地嘟囔道:“哎呀,这都是些什么?完全被你们绕晕了……”
“可是,华夏之大,我们又该到哪里去寻找这五行之灵?”天予沉吟片刻,木讷地自言自语道。
“这个,以老朽之见不妨以五行所主方位去找,或许有一些头绪。金为白色,主西方;木为青色,主东方;水为黑色,主北方;火为赤色,主南方;土为黄色,主中央。而华夏将天下按不同方位划分为九州,或许,可以此为据去寻找……”
“既是有了头绪,那一切就好办了。前辈……”还未等天予说完,风焱抬手打断了他,言道,“天予,你的意思我明白……”
“苓儿,你去准备一下,等等我就为漪凝诊治……”说着,又转而对朔寒言道,“还有劳朔少侠以引魂之术将漪凝魂魄回归本体,之后的一切就交由老夫来处理……”
朔寒与天予对视了一眼,欣然点头示意。
俄而,天予祭起颢天,由朔寒施展引魂之术将漪凝的魂魄渡回其肉身。霎时,屋内气流盘旋,扯动冗长的帘幔,也使得烛火摇曳不止,明暗幻变。而后,风焱以金针过穴替漪凝打通郁结的经脉,从天灵之处灌入真气,驱散滞涩的血气。
“行了……”风焱疲乏地叹了口气言道,身子却是不禁一软,幸亏茯苓迅速扶住了他。
天予上前扶过了风焱,正想向他询问漪凝的状况,却听到躺在榻上的漪凝微弱地喊着:“天予哥哥……天予哥哥……”
“漪凝……”天予先是一怔,而后,一下子守到了榻边,喜极而泣,“漪凝,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说完,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她。
而这一切都落在默默站立在一旁的芷榆眼中,她眼眶泛起一丝莹光,倒吸一口气后,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屋子。朔寒见状,快步追了出去。
月色下,芷榆兀自站在竹林间,背影不时地颤动,眼中的泪水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芷榆……”朔寒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唤了一声。终于,这一声让芷榆心中的苦楚随着她的泪水和啜泣宣泄了出来,她转身一把抱住了朔寒,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毫无顾忌地放声哭了出来。
朔寒一时无措,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了肩膀。他轻轻拍着芷榆的后背,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
良久,芷榆平复了心绪,苦笑着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在松开朔寒之时,她幽幽道了声谢,随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竹林,留下朔寒一人独自站在略带凉意的秋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