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刘志鸿下班了不像以前一样,急急忙忙往家赶,赶回家干什么呢?冷锅冰灶的,她早就跟他说清楚了,没空伺候他,她自己在机关食堂吃了,吃了后还要再将白天没有完成的工作继续下去。她说了,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没有用的事情上。刘志鸿也只好在学校食堂吃晚饭,吃了晚饭回到化学楼,看一些化学相关文献,有时候也会翻开英语,盯着上面的字发呆,这么多年磨下来了,也不是说完全看不懂了,但是就是不喜欢,不喜欢如果一定要看,就无比地烦躁。老实说,他是想过改变这种状况的,像他这样本科毕业的副教授已经越来越少了。老婆的软硬兼施也起过一点点作用,但更多的是反作用。他就是弄不懂,这事就这么重要吗?她到底是跟他过日子还是要跟教授过日子。潜意识里,他一直是在反抗。恨恨地,有一种势不两立的气势,所以,就更弄不好了。那时候他才四十不到,人又长得不错,若不是英语老是拖着他的后腿,可以用风华正茂和年轻有为这样的词来形容如他这样的年轻学者的。
卢婷就是在他发呆的时候来到他的办公室的,他那时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卢婷叫了他两声,他才醒过来。
“刘老师,想什么呢?最近怎么总见您发呆啊?”
“啊,是卢婷啊。没什么,有点累。”刘志鸿说着用手指摁摁太阳穴。
“要不,我帮您按摩按摩肩膀?我大伯是中医,我也学了几招。”卢婷说得有点犹豫。
“不用不用,谢谢你。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吧?”刘志鸿好像真怕卢婷过来按摩一样,连忙从椅子上坐直了。
其实最近刘志鸿的确有些累了,如果说这话的是一个男同学,他可能会理所当然地享受一会儿。虽然平时他看着卢婷只是学生,性别的感觉不大有,可是说到身体的接触,她毕竟是个女的。这儿又没有一个第三者,万一被人看到,说都说不清楚。他的拒绝和卢婷的犹豫是同样的顾虑:男女授受不亲。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些理性和道德的东西潜移默化在我们的血液里,让我们在真正的关心和爱护面前反而却步不前。
“是啊,试验遇到麻烦了。图表都出来了,就是实验结果出不来,做了好几遍了,真急人。肯定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找出原因,再做下去也是浪费试剂。刘老师能不能帮我看看?”
刘志鸿跟着她过去了,跟她一起来到实验室,就看了一眼,立即发现了当中一个环节卢婷忽视了精确性。卢婷改正了一下,果然她需要的结果漂亮地出现了。卢婷开心得忘乎所以了,要知道她为了这个结果折腾了一个晚上了。她哇地大叫一声,掉过身体两只胳膊就吊上了刘志鸿的脖子。
“太棒了,刘老师,太棒了,我说不可能出不来结果。”她大概实在需要人分享她的快乐,孩子一样吊在刘志鸿身上跳起来了。
刘志鸿原来是平静的,这种小问题对他来说根本也不是什么问题,老实说,他就是英语差一点,专业上会比谁弱呢?所以平静的刘志鸿对扑上来的卢婷缺少防备。卢婷不过是他的学生,刘志鸿除了对自己的妻子,基本上不属于好色的那种,所以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女学生。最近,钱惠的冷淡也传染了刘志鸿,他这么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点人的欲望都没有,好像完全麻木了。可是那个突然间扑进来的太年轻的身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开了刘志鸿僵硬的穴道。幸好人这个东西除了不听话的如潮水一样汹涌的情,还有可以控制的理智。刘志鸿两手插在裤兜里,克制自己不动,他现在除了嘴动,哪儿动都不合适。
他说:“卢婷,让我再看看里面有没有杂质。”
卢婷立即松开了手,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脸比刚才激动开心的时候还要红。
“嗯,不错不错,”刘志鸿俯下身体,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试验结果,抬起头来用一个师长的平静语调对卢婷说:“结果很好,很纯,这个你就可以写出篇好的文章来。你看,有时候化学就是这样,一微克的误差都可以绊倒你前进的步伐。”
然后他就走了,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了灯,下楼找自行车回家了。他心里有些异样,他觉得自己不对,卢婷是自己的学生,还是一个孩子,他是不是不应该产生那些不正常的生理反应。他想起了那个化学试验,也许他自己的体内也有那么一毫克的不正常。他骑着自行车想了一路,想到了本科时候的卢婷。
本科时候他做过卢婷的班主任,卢婷不是个善于出风头的女生,在班上也不是班委,但她成绩好,而且细心,会照顾人。平时不大看得出来,关键时刻总是她想得最周到。
有一次他们班出去春游,去的地方远了点,而刘志鸿偏偏头天晚上和远道而来的朋友喝酒,喝多了,第二天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事的样子,带着同学们上了大巴。可是,上车没多久。刘志鸿就觉得特别地不舒服,胸口里有东西一阵阵地往上泛。他没吱声,但是当时坐在他旁边的卢婷看出来了。她将自己的保暖壶递过去,又从包里拿出了两颗药片。
“刘老师晕车吧?快将这个晕车药吃了。”
刘志鸿没客气,接过来吃了。他不想吐得太狼狈。可是,吃过了效果却也不是太好,他还是难受。
卢婷频频地转过脸来看他。
“刘老师,很难过吧?药要在上车前吃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又从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刘志鸿刚打开塑料袋,昨晚吃的还没有消化完的排山倒海地出来了。一车厢的学生都大惊小怪地叫着,只有卢婷一只手在他背上拍着,另一只手拿了个手帕。等刘志鸿喘过气来,她连忙递过去了手帕,刘志鸿刚擦过嘴,她接着又递过去了暖水壶。一丝不乱地,倒像个经常在刘志鸿身边的亲人。
司机找了临时停车的地方,同学们前呼后拥地护着刘志鸿下去休息了。
等他感觉好了些,再一次上车的时候才想起来他那袋污物。是卢婷最后等同学们都下车了,悄悄地拎下去找了个垃圾桶扔掉的。
“谢谢你啊,卢婷。”刘志鸿觉得有点难为情,那一袋呕吐物,闻着气味都要让人呕。
后面的同学开始闹起来,说要刘老师唱歌,他们是好心,想分散刘志鸿的晕车注意力。可是,他们没有晕车,体会不到刘志鸿当时虚脱一样的无力。不要说唱歌,说话他都不想说。但也不能拂了大家的兴致。
“对,唱歌活跃活跃气氛。你们唱,你们唱,我听着。”刘志鸿强颜欢笑地附和,其实连转过头去的力气都没有,就想找个可以靠的地方。
“刘老师,您要不要坐到里面来,里面可以靠着。”卢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声地问他。他觉得真是个好主意,卢婷站起来,他就挪过去了,也没有体会到卢婷的体贴。
“刘老师,把您的手给我。我帮您按摩虎口的地方——不疼吧?疼了您就说啊,要用劲些才有用。”接下来一直到终点的半个多小时,同学们都很兴奋,唱歌、尖叫,甚至有人在颠簸的汽车里跳舞。只有卢婷不厌其烦地拿着他的两只手,轮流地掐他的虎口。果然,下车的时候刘志鸿感觉好多了,元气恢复了不少。
刘志鸿想了一路,当时没有来得及体验的温暖的、感激的甚至异样的甜蜜现在都浮了起来。当时刘志鸿正和钱惠热恋,智商和情商都处于不活跃状态,可见他其实真的不是个天生的多情种子。
回到家妻子还没有回来,他又想起了卢婷,临走的时候应该跟卢婷打个招呼,跟她说不要太迟休息。但是他走得匆匆忙忙,跟逃跑一样。
接下来几天,他自己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跟这个女学生之间一些微妙的变化。奇怪,自己是她的老师,却好像有点怕她。尽量不跟她说话,不得已要说话的时候,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心里面慌慌的。那天不能怪自己,再说自己什么也没做,哪至于整天揣着一颗做贼心虚的心?
好在没多久,刘志鸿新的烦恼来了。
他的妻子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坚决要离婚,说他再不同意她就起诉。
刘志鸿说,我们不能先冷静一段时间吗?你觉得我们已经到了离婚的地步了吗?刘志鸿总觉得,不过是自己没学好英语,这么个小事,跟离婚哪里扯得上关系。
她说,小事?哼!价值观不同还是小事?
刘志鸿当时愣住了,她居然说出了价值观这个属于哲学范畴的词,也许平时真小看了她。就问她价值观怎么不同了?她半天没有作声。
刘志鸿又问了一遍,说啊,你要离婚,总得说说清楚。
她转过头,刘志鸿看到了她眼中的轻蔑,她就用那样的眼神扫了一眼刘志鸿,冷冷地说:“我告诉你,刘志鸿,你这个人这辈子就这么大出息了。你到头了,我不愿意跟一个四十几岁就看到头的人过一辈子。你听清楚了吗?”
刘志鸿听清楚了,她嫌弃他没有前途了,而她似乎在仕途上走得一帆风顺的,才三十多一点,又刚刚拿到大专文凭,你不就是个本科吗?可人家快做妇联主任了,到底谁比谁厉害些?看来她是铁了心,趁自己还年轻去攀更高峰了。刘志鸿没有理由挡住人家前进的脚步,第二天就签字了。签完字他回到家倒头便睡,那个时候是快要到中午了,他没吃饭,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起来饥肠辘辘,到楼下的小店,炒了两个菜,来了一瓶啤酒。这样的日子,他觉得挺舒服,挺自在,有什么不好?他吃完了后自己笑了一下,呵呵,价值观不同?也许是价值观不同。他和她四五年的婚姻,加上恋爱也有六年了吧,在昨天签字的那一瞬间说解体就解体了,而在一顿可口的午饭之后,刘志鸿终于想通了。人家的确比他有出息。
人的口舌有时候比风还快,不到一个星期,整个化学系的师生都知道了,刘志鸿跟他老婆离婚了。刘志鸿在系里一个字也没吭,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连学生都知道。刘志鸿一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楚。
那一天还是在他的办公室,还是要到夜里十一点钟的时候,卢婷敲门进来了。
他故作轻松,笑着对卢婷说:“都快毕业了,还这么用功?”他心里对自己说,卢婷不过是一个爱激动的孩子而已,她到底是他的学生。
卢婷站在他办公桌边上,不说话。
“怎么啦?”他等了一会儿,胆战心惊地问。
空气有点稀薄。
“刘老师,您——离婚了?”
他抬起头,正碰上卢婷大胆地看着他的眼睛。
“难怪您一直不开心。师母……你们,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会呢?”卢婷肯定不是孩子了。
“噢……”刘志鸿考虑遣词造句,而遣词造句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这是我的私事。你还有些什么事情吗?卢婷。”说得有些冷漠,还算得体。
“您难过吗?刘老师。”卢婷的手慢慢地移过来,犹豫地覆盖在他放在扶手的手背上。
刘志鸿的手抖了一下,但是没有移开。他看得出卢婷费了很大的勇气,卢婷不是他想象的只是一个爱激动的孩子,她已经是研究生了,那么她那天的举动也不是无意的。
“刘老师,您不要难过,您这么好的人。刘老师,我……”卢婷蹲下来,蹲在了刘志鸿的椅子旁边,两只手一起握住了刘志鸿的手,一直在颤抖的两只柔软的小手包住了刘志鸿一只冰凉的骨棱棱的大手。
刘志鸿心潮起伏,凉了两个星期的血热起来了。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她多大了,应该是二十五六吧?不是刘志鸿有多么高尚,实在是那时候他刚刚被一个比他小七岁的女人伤得体无完肤,眼前的这个,比他小两个七岁还不止。他想起了当初前妻对他的崇拜,如今当他是一堆有机垃圾了。他被她弄得一点信心也没有了。他自觉不是个无比成功的男人,他控制不了多变的年轻的灵魂。他也不能将对性的欲望随便地加在他的学生的身上。有了那些心理的障碍,他看着她,还是他的学生。
他用另一只手拍拍卢婷的手背,完全是一副老师的样子:“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老师没关系。谢谢你,卢婷,我真的没有关系。你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哪有你这样管老师的学生?”
他将她扶起来,看到她眼中委屈的泪水,他装作没看到,说,不早了,你早点回宿舍休息吧。他说完眼睛便看到了面前的一堆资料上。一直到响起了关门的声音,他才放松下来。
卢婷,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
又过了两年,刘志鸿遇到了王彩云,也就是刘志鸿现在的老婆。王彩云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比刘志鸿小四岁。说是遇到的,其实也是人家介绍的。之前也见过一打左右,平均两个月相一次亲,有的还交往了一两次,后来都无疾而终了。不联系也不会想着,这种情况比较多。既然这样,时间一长,也就自然而然地忘了。
王彩云也是离过婚的,也没有孩子,也是对方不想生。原来的老公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大了,有些生意场上的逢场作戏就弄假成真了,离婚是她提出来的。什么要求也没有,坚决要求离婚。医院里的人给她出主意,离婚不说要搞得他破产,分一半财产总是应该的。她不则声,她以为他其实没有多少钱,那些场面上的应酬、周转的资金,有时候急了还要从她这里支取。她这里的钱是自己的工资以备万一,他要负担的是家庭的开销和房子的按揭。可是他有时连这些都不能按月交给她,她知道做生意总是没有什么保障的,就劝他好好找家公司,安安稳稳地工作,打算生个孩子。他不肯,也不要孩子,说等有了雄厚的经济实力才能培养出高尚的孩子。没想到他欺骗了她。从无意中发现他换下来的内裤上陌生的毛发开始,到洗衣服时摸出了裤子口袋里一张钻石戒指的发票。她想了整整半年,最后提出离婚。开始他不肯,说是逢场作戏,后来他接受了,说对不起她。
明明都当你障碍了,嘴上还要谈感情。男人有时候真虚伪。她说这些的时候很平淡,不像是说自己的事情,刘志鸿也就跟着评论几句。
“也不是虚伪吧,男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家里贤惠的不愿意放,看到外面新鲜的又忍不住。”刚说完刘志鸿就后悔了,管语言的那块总是出他的洋相。
换了别人可能就对刘志鸿侧目了,那么有心得?你也这样吧?
可是王彩云却笑了,她说:“有你这样说话的,真是。”咽下半句话没说,没见过这么老实的。
刘志鸿用眼睛的余光看过去,王彩云笑起来有他喜欢的天真。
“离婚的时候我也没提什么要求,我从来没认为过他有多少钱。他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了,留下了房子。后来人家告诉我,他买了别墅,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我多少有些吃惊,原来他一直都对我留了一手。”
“要是你知道他有钱,还会跟他离婚吗?”又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说呢?同床异梦的,哪怕就是有一海的钱,有什么用呢?现在想起来幸好离了,你以为他是最亲的人,他却当你是外人。要是一辈子过下来才知道,不怄死了才怪。”这次她没笑,眼神悠悠地,看着公园里不远处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
刘志鸿听她淡淡地讲了这段经历,好感就产生了。她没有前妻漂亮,也显然没有那种魅力,不过,他想起了前妻说的价值观,他们俩的价值观也许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