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都不知道，”她又活跃起来，甩甩头发，讲开去了：“我也是考了GRE和托福去的，可是一过去，什么都听不懂。别人说话，我没有不爬登的，有的还要爬登好几回。有一次我们组里的一个美国师兄实在忍不住了，问我在中国学了多少年英语，我扳着指头算了一下，十个指头都扳不过来。我的那个师兄眼睛一翻，要昏过去的样子，最后耸耸肩，吐出一句，我的上帝。”
刘志鸿也笑了，他还不知道卢婷有这么幽默，她将pardon这个要求别人重复的单词翻成中文，说成了完全中国发音的爬登。刘志鸿觉得，自己学英语简直就是在爬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狼狈不用说了，随时还有可能没爬登上去，就掉下来了。
“其实，也不是我一个，别人都一样。中国从小学到大学都学的哑巴英语，又枯燥又麻烦，没多少人学得好。话说回来了，实际上生活中的英语，也就那么多。像刘老师那个年代的学者，不少作为交流学者在美国，英语也不好。时间长了，习惯了也不会怎么不方便的。再说，咱们写论文那些英语，不就是那么回事。重要的是idea，我在美国发表的不少论文，源头都是最初刘老师给我的idea。”
卢婷五年博士发了三篇JACS，JACS的全称是美国化学协会杂志。那是化学界的权威，中国的不少教授一辈子也发不了一篇。换句话说，发了一篇，在中国化学界，一辈子就可以吃这个老本了，评个教授、博导什么的，没几个人敢说反对的话了。
卢婷滔滔不绝的目的只有一个，她的确是个善良、细心的女人。
临走的时候，卢婷要刘志鸿给她E-mail，说以后如果她发文章，之前先寄给他看看，然后就可以挂他的名字。刘志鸿犹豫了一秒钟，说，还是我联系你好了。
实际上这样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在科学界也属于互相提携。要是刘志鸿像林教授那样意气风发，他可能反而不在意。可是，卢婷看出来了，是自己鲁莽了，还有些自以为是。她面前的刘老师，是个自尊藏得很深的，看上去没有自尊的男人。这样的建议，他会看成一种施舍，他怎么会兴高采烈地接受？卢婷对刘志鸿，一直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在学校的时候，刘志鸿身上那种亲切、宽厚、对化学的独特见解，以及老师对学生的关爱，还有那种淡泊、生活中不如意的忧郁都曾经深深地吸引过做学生的她。她也见过钱惠，就在刘志鸿的办公室。她当时经过没有关好的门外，正好看到他们。刘志鸿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在钱惠的臀部拍了一下，钱惠就笑了，笑出声来的那种。她觉得声音很刺耳，记得自己因此不开心了很久，还有很多的不服气，那个女人也不是特别好看，她觉得她根本配不上刘老师。后来刘老师离婚了，她鼓足了勇气想去安慰他，她甚至希望他对她做点什么。她从上大学开始到研究生毕业，整整七年，没觉得身边哪个追求者可以跟刘老师相比。她为他不平，她就是想照顾他、安慰他，让他开心一些。那次春游以后，她整整幸福了好几个星期。她想过一些具体的东西吗？比如，做他的妻子。嗯，有那么一两次那么一瞬间，可是自己先给自己否定了。刘老师从来没有注意过她，起码没有像注意一个女人那样注意过她，这个，她看得出来，因为她的确是个女人。但这个并不妨碍她崇拜他，喜欢他，默默地注视他。一直到她那晚含着委屈的眼泪离开一个人舔伤口的他。她一走出来眼泪就下来了。活该！她咬牙切齿，从来没有那么恨过刘老师，可是恨完了心里还是挂念。再去找他，他已经走了。后来她毕业了，走上社会了，知道刘志鸿这个性格在社会上很吃不开，她常常会微微地替刘老师可惜，明白了刘老师为什么在学校老是不得志，多少理解了些他对自己的“无情”。没想到今天会碰到他，他似乎还是没有变。而她，随着时代的前进已经走得很远了。现在她肯定比他强了，如果她想回国，不要说一个小小理工大学的教授，应聘名校长江学者的资格都有了。她征服了英语，征服了JACS，改变了自己当初毕业时在一个所谓的研究所，其实不过是国家高级寄生虫的命运。但是，刘老师还是刘老师，他不征服什么，也不会被什么改变。他落伍了？过时了？可是至今，他身上那些说不清楚的东西，还是会让现在站在高处的卢婷突然间有一种莫名奇妙的荒凉，是的，荒凉，荒凉到她希望他能将她搂在怀里，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在她面前，但是她走不进去。他刚才拿了她的名片，小心地放在了钱包里面了。不过卢婷知道，今天分手之后，他绝对不会跟她联系。
刘志鸿到家的时候，王彩云正在准备年夜饭，见他回来了，叫他去贴对联。刘志鸿先将气球给儿子，儿子哦哦哦地高高兴兴地去玩了，然后他到厨房里给王彩云看林教授送的葡萄酒。
“今天就喝这个。”他将酒重重地顿在桌上，有些扬眉吐气的样子。
王彩云看了他一眼，说：“这么好的东西，这么贵，咱自己喝是不是太可惜了。留着以后万一有事情要求人，也好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今晚我已经准备了张裕干红了。”
“干什么好东西咱们自己就用不得？今天，我们就是要喝这瓶世界著名的法国葡萄酒。”从来没见过刘志鸿这么豪爽过，王彩云又看了丈夫一眼。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七点钟准时开吃年夜饭，虽然只有三个人，王彩云准备了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刘志鸿果真打开了法国葡萄酒，他先给王彩云倒，才倒了一点点，王彩云连忙说好了好了，我喝不掉。刘志鸿知道她是舍不得喝，就干脆给她倒了满满一杯。然后自己倒满。
“来，先敬我贤惠的妻子，感谢你建设了一个温馨的家。”刘志鸿说完，一饮而尽，一杯，满满一杯一滴不剩。王彩云抿了一口，不甜，有些酸。
“第二杯敬我自己，今生得娶王彩云。”又一饮，点滴不剩。王彩云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喝过酒，高兴起来最多一杯酒，喝到大家饭吃过了才会喝完。更没见他说话这么动听过。
看样子他还要倒，酒瓶里还有一半。王彩云将酒瓶拿过来，将自己那一杯推过去，说：“这一杯慢点喝，这么喝容易醉。”她站起来，将那剩下的半瓶酒拿走了。
刘志鸿也不坚持，他知道，她总是喜欢好东西细水长流。她放好酒回来了，刚坐下，刘志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过来，往这边来一点，靠我近一点。你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女人……之一。”
可能这法国葡萄酒酒精含量还不低，刘志鸿又是空着肚子先喝的酒，喝得也太猛了点。现在他的脸已经红到脖子耳朵了，眼睛上好像也蒙了一层纱的样子，好在还没到脖子撑不住头的地步，看上去基本上还算正常的。
他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彩云，除了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你，你是我最重要的。我一生中重要的女人有三个，哦，不，不，两个半。两个半。”他另一只手夹了一口菜，送到嘴里，除了脸红，看样子应该没什么。
“好吃，真好吃。说到哪儿了，两个半，是两个半。那一个是她对不起我，还有半个，那半个是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那半个。”
王彩云给自己倒了杯可乐，低眉顺目地不作声，想听他继续往下讲。人说酒后吐真言，看来没错，平时以为他没什么想法了，原来脑子里一直没空着。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很多东西藏得很深，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妈妈，我要吃饺子了。”儿子在他们喝酒讲话的时候自个儿将每样菜都吃过了，没啥新鲜的想起了饺子了。
王彩云看看钟，是该下饺子了，要不等会儿来不及收拾妥当看春节联欢晚会了。虽然每年也没啥好看的，但也跟年夜饭一样，成了习惯了，成了春节的一部分了，到时候就等着了。这个就是生活。
“你怎么对不起人家了？”王彩云没动，她还想掏点丈夫的心思来。那一个对不起他的女人，她知道；可那半个，他对不起人家的，她还从没听他说起过。藏得那么深，让她担心起来。可是，刘志鸿松开了她，去抓儿子了。
“儿子，过来，坐爸爸旁边。”
“我不，你脸太红，不像我爸爸。”
这个儿子一直是喜欢跟大人抬杠的，平时刘志鸿就笑笑，或者要儿子干什么就特地说反了。比如，他今天也完全可以说，儿子，你不要靠着我坐，我不要你靠着我。那么儿子肯定就过来了。可是，刘志鸿今天真的有点不大对劲，他指着儿子，脸板下来了。
“我叫你过来。我是你爸爸，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从这个门出去。”
那孩子比刘志鸿聪明，看看妈妈，妈妈没有表情，正在吃菜，再看看爸爸，看出来不是耍赖的时候，乖乖地移到刘志鸿的身边。刘志鸿一只手摸到他头上，摸了几下，说：“儿子，我告诉你，明年你就要上学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学好英语，你听到了吗？”
儿子头一昂，犟劲又来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学好英语？我就不学好英语，我要学好画画，学好开大汽车。”
“儿子，你要是不学好英语，学好什么都没用。你听到没？”他要让儿子明白，这不是件小事，他的声音少见地高起来了。
男孩到底是男孩，要是女孩子，会吓哭的。可是刘志鸿的儿子撇撇嘴，不作声了。
刘志鸿又转向了王彩云：“我说，过了年，我们就给儿子找个英语家教。我这辈子，就不说了。我儿子，毕竟是我儿子，我怕他跟我一样，没语言天赋，我们来个笨鸟先飞。脑子开发得早，说不定也容易开窍。”
王彩云点点头，站起来，说要去下饺子了。
她将大锅放了水，煤气点了火，先烧水，然后准备醋、大蒜、麻油等调料，一人一个小碟子，儿子的不要辣椒。水开了，她往水里扔饺子，蒸汽太大，蒙眬了眼睛。等饺子都下去了，眼里的蒸汽又变成了水，两滴露珠一般的水滴坠进了饺子锅里。
她叹了口气，眼睛看到了窗外，窗外升起了一串五彩的火花，很快又熄灭了。一阵欢快的音乐和节奏从客厅传过来，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