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里的人不管书本上的条文是咋写的,都认为董航有理,不该输,冯大岸确实是白眼狼,结拜过的兄弟呀,比亲兄弟还要亲啊,亲兄弟也不可能和你一块儿死,除了媳妇不能分享,啥都应该共同分享啊,冯大岸的做法确实是厕所里扔石头——激起了民粪(愤)。
于是,有人给董航鼓劲儿,官司输了,气不能输,高低把这事儿弄出个说法。海事调查员不是说了吗,这钱是赔给老滩的,就不应该属于任何人,是渔村公有的财富,凭啥让冯大岸一个人独霸,老滩里那么多海物,凭啥都让他自己去换钱。还有那镇里,凭啥卖我们渔村的老滩?这笔钱得给我们拿回来,渔村里的人平均分,镇里拿去开工资,那是绝对的不行。
理由这么充足,应该有所行动了。大伙一起哄,董航就成了头儿了,他们要拆掉冯大岸的铁丝网,要光明正大地进入老滩,挖回本属于他们的财富。现在,他们不再担心什么,别说镇里,就是县里,拿这几百人也没办法,法不责众吗,你冯大岸有本事让武警别撤走,替你看一辈子。没这个金钢钻了吧,看你还咋揽这瓷器活儿?
几乎没怎么预谋,哄抢老滩的态势就形成了。
董航拿着老虎钳子,气宇轩昂地出发了,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提筐挎篮,腰缠蛇皮袋,手拎小手铙的妇人或老头。走到铁丝网前,董航手起钳落,剪开一段,弯过去,又剪开一段,再弯过去,直至大队人马顺利地通过去。
潮水落下去了,老滩也晾出来了,大队人马从铁丝网的豁口一拥而进,捡金豆子一般,刀铲铙扒,酣畅地挖蚶蚬蛤贝。这一年,真的把老滩养肥了,潮水刚刚退出十几米,蚶蚬蛤贝就成把成把地捞进手里,深滩处的海物,不得堆出个金山?他们更有理由,不能让冯大岸独享了,因为老滩的价值岂止是二百万,那是无价之宝。
二憨见到人们闯进来,先是慌了神儿,赶忙派人向冯大岸报信,他只身一人跑向豁口,去堵人流。可是人流已经无法堵住,老滩开放了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十里八村,更多的人蝗虫一般向着老滩村飞奔。二憨的胳膊就像螳螂挡车了。
每挤进一个人,二憨的心都哆嗦一下,那都是掏他兜里的钱啊,进来的人越多,他的兜就会掏得越空,他眼看要变粗的腰,会被人流越勒越细。情急之下,二憨想到了那杆枪,那是五连发的霰弹枪,每颗子弹都是一粒小炸弹,你们不怕我二憨,还不怕枪吗?
二憨学着武警的样子,冲天开了一枪,霰弹枪的声音很响,却被宽广的老滩给分散了。胆小的人,提篮挎筐往出跑,更多的人抬头张望了一番,发现开枪的人是二憨,便放心地埋下头,忘我地挖着,他们不怕二憨,董航是他们的主心骨。胆小的人被壮了胆,重新伏下身子,挖得更欢了。二憨举着枪奔走在老滩里,人们躲避着他,就像羊群躲避瘸腿的老虎,他跑到哪里,哪里的人便闪向一边,他过去了,人们照挖不误。二憨又冲天开了几枪,企图吓跑一些人,可那些慌张远离开的人群,总被一种力量阻挡回来,没过多久,老滩又成了千疮百孔。二憨的眼睛在广阔的老滩上搜寻着,他终于弄明白了,都是董航捣的乱。
二憨跑了过去,急切地说,二哥你不该和大哥打官司,更不该挑这个头啊,哪儿有自个儿抢自个儿的呀。
董航冷笑一下,骂了一句二憨,狗。
二憨睁圆眼睛说,老滩真的是咱哥仨的,你的分成,大岸让我保存着呢,唬你我是狗。
董航的冷笑变成了嘲笑了,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说你是狗,你就是狗,看门的狗,拦路的狗,最后的下场是丧家的狗,冯大岸给你钱?狗咬肥皂泡空欢喜吧。
二憨生气了,他说,你敢骂我。
董航说,骂你是轻的,我还要打你呢。说着,左右开弓地扇起了二憨的嘴巴。
二憨边退边说,你再打我,我开枪了。
董航说,你那破枪算个啥,还不顶烧火棍子呢,我替你数过了,五颗子弹都打光了。
二憨说,枪膛里还有一颗,六发子弹。
董航说,你这个憨子,也学会唬人了。说着董航已经拳脚相加了。
二憨的眼睛青了,脸肿了,二憨愤怒地说,再碰我一下,我真的开枪了。
董航边打边说,我他妈的碰你一万下子,打断你的狗腿。
二憨忍无可忍了,对着董航的腿,扣了板机。
这声枪响很沉闷,董航扑嗵一声跪在滩涂上,惊讶地看着二憨,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二憨看到董航的腿上流出一股一股的血,他吓坏了,不知所措地向外跑去。
人们看到二憨玩真的了,不走真的往腿上干,像潮水一样往岸上退,泥泞的滩涂上,丢下许多只鞋。
冯大岸赶回老滩时,带回好几辆保温车,还有十几个治安警察。保温车横在了铁丝网的豁口,挡住了哄抢老滩人群的退路,想顺利地走出老滩,大门是必须的通道了。
打伤了董航,二憨的大脑空白了好一阵,尽管他是毫无目标的奔走,人们还是鹰入鸟群一般,四散逃离,远远地躲开。二憨不觉得自己是鹰,也成了惊弓之鸟,跑回了岸边,直到冯大岸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才想起,把董航打伤了。冯大岸火了,说,回去,把人给我抬出来,赶快往医院送。
老滩的滩涂太深远了,深远得几乎看不到落下去的潮头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董航抬到岸边时,董航的脸色白得像张纸了。尽管他受伤的腿上勒着破烂的网纲,依然止不住如注的流血。他的眼睛半闭着,嘴里有气无力地骂,二憨是条狗。
镇医院的急救车还有所谓的外科医生,已经等候在岸边了。冯大岸忙跳上车,护送董航驶向县医院。镇里没有血浆,想救董航的命,必须争分夺秒地去县城。至于怎样处罚那群哄抢老滩的人,用不着冯大岸操心。后面有潮水追着,前边有警察挡着,那些人无处可逃,要么把挖上来的蚶蚬蛤贝扔回大海,要么被警察没收,卖给开保鲜车的人。冯大岸粗略地算了下,这一年治安警察的办案经费不用愁了。
急救车行驶在去县城的路途中,停止了急促的警报声,车速也随之慢下来。时间对于董航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死了,他是因大腿动脉破裂,失血性失克而丧失了生命。从这一刻起,二憨的行为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他成了杀人犯。
二憨真的傻了,傻得泥塑的一般,两只眼睛像是装进去的,直勾勾地望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冯大岸没有让救护车停下来,一直开到县城,开过县医院,开过县政府,开进县公安局,他把二憨卸下车,陪着二憨去自首。
27
这段日子,冯大岸是焦头烂额。
董家的整个家族都行动起来了,高低要把冯大岸送进去,定个杀人案的主谋。二憨的家人也不消停,哭爹喊娘地求冯大岸把二憨保下来。刑事警察走马灯似的来找他,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问个底朝天。还有镇政府,树叶掉了都怕砸脑袋,协议上签的负责滩涂的保卫等等事项,都不算数了,死了人,那就是你冯大岸的责任。
冯大岸一件一件地应对着,有时他觉得累得要死,恨不得晚上一觉睡过去,和董航一起去享福。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又打起了精神,爬起身子,来到老滩前。只要看到老滩,冯大岸就会充了电一样,精神头一下子就抖擞了起来,他鼓励着自己,老滩等了一万年,才等来你这第一位主人,哪能没有磨难,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就像这老滩,只要好好养它,多大的磨难,也会被海浪慢慢抚平。冯大岸把眼光眺望得更远了,他望到了远在码头外的天柱礁,天柱礁长年累月承受浪的侵袭,浪的撕咬,依然顶天立地,他觉得自己还没有一块石头坚强。
有时,他难以排遣心里的压力,就瞅着没人的时候,沿着老滩外的铁丝网,一路走上去,走过码头,走上龙湫背,走进海神庙,跪下来,冲着海神娘娘述说心中的苦闷。在别人的眼里,冯大岸是铁打的汉子,在有些人的心中,他又是铁石心肠。他不可能把脆弱摆给别人的眼睛,哪怕那人是自己的老婆。海神娘娘慈眉善目,一脸的仁爱,更重要的是,她的嘴始终关着,不可能说出他的秘密。
可以说,冯大岸把自己掩藏得很深了,可他的举动,依然没有逃过到范老桅的眼睛。范老桅是海的精灵,没有比他更懂海的了,他怎么会不去关注同样爱着海的冯大岸呢?冯大岸跪拜海神娘娘,诉说苦闷与内疚的时候,范老桅已经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了,他伸出厚重的大手,按在冯大岸结实的双肩。
冯大岸扭回头,立刻拘束起来,叫了一声老桅叔。
范老桅把冯大岸拉了起来,说,咱村的规矩,不出潮,不拜海神娘娘庙。
冯大岸眼眶潮湿了,他说,话憋在肚里难受。
范老桅把冯大岸领出了庙门,指着苍茫的天海说,这世界,天最宽,海最广,把天和海都装进肚子里,那才是汉子,忘了你那点小破事儿吧。
冯大岸说,一条人命啊,我们拜过兄弟。
范老桅说,海里哪年不死人啊,可我们不是照样出潮,照样打鱼吗。人这一辈子,就像海里的风,刮了一阵子,就没了,都是个过场,早晚都得死。可海不能死,老滩不能死,你小子保住了老滩,救的是亿万条生灵,成全的是咱们渔村的子孙,还窝囊个啥?再说了,死了人,未必是坏事儿,老滩见红了,那是红红火火的前兆,滩涂之下要扎满生灵啊,那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更应该是重情重义的好人,老滩是你的百宝箱啊,别再让人们在钱上说你的不是了。
冯大岸顿觉豁然开朗,大海在他心中真正宽广起来。
离开渔村,冯大岸径直去了县城里的银行,把老滩抵押了出去,换回了一百多万贷款。他再也不回避董航的家族了,祸事既然由钱而起,那就用钱摆平吧。他把董航家族里的人请到县城的公证处,用了接近百万的价钱,平息了纷争。剩下的钱,他就用来打点各方,减轻二憨的罪过。
二憨的命保住了,法院没有判他死刑,过失杀人和私藏枪支两罪并罚,二憨要在监狱呆上二十年了。冯大岸把二憨的父亲请到自己身旁,做自己的财务总监。二憨的父亲大字不识几个,所谓的财务总监,就是闲人一个,不过是替二憨领分成而已。
董家没有理由再找冯大岸的麻烦了,可董家内部却硝烟四起。赔偿给董航接近百万的卖命钱,让董家乱成了一锅粥,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叔嫂姑舅,还有岳父岳母、小姨子小舅子,大纠纷套着小纠纷,纷争不断,他们拳脚相对,棍棒相加,大大小小的架打了一年多,打得董航的父亲得了脑出血,落得个半身不遂,母亲吓成了老年痴呆,妻子精神失常,女儿流落他乡。
可那笔钱呢,还躺在公证处睡大觉。
睡大觉的还有董航本人,他在县医院的冷柜里躺了一年,没人想起让他入土为安,更没人去支付巨额的保管费。于是,医院只能将董航的遗体赠送给医学院,做成骨骼和内脏的标本。
教授说,这是医学院最标准的标本,没有任何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