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明礁上爬上了一个庞大的身影,背对着太阳,舞出了一个千手观音。范二毛定睛一看,发现是只巨大的螃蟹,向着他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双螯。范二毛想起了许多年前父亲救下的美人蟹,也想到海难时,哥哥范大锚的命就美人蟹救下的。这么多年了,难道它还活着,如果真是那只美人蟹,它可真是成精了。
美人蟹冲着范二毛舞得更欢了,他不知道那只老蟹是在欢迎他,还是在驱逐他。一想到当初差一点把美人蟹煮吃了,他就不知道老蟹的召唤是恶意还是善意了。他决定对那成精了的老蟹置之不理,该忙啥,还忙啥。
范二毛驾着渔船,缓缓地退出环城礁,斜着绕到大海沟的对面,直到将三四里长的网纲全部松开,他才锚住渔船。卷扬机缓缓地开动了,海面上虽然平静如旧,海底下的耙子网,却在翻江倒海地掘进着,泥沙之下所有东西都会被耙子网挖进网中。
卷扬机越来越吃劲儿,嗡嗡的噪声也是越震耳,耙子网斜斜地趟过长长一段大海沟,恐怕是满得网里都装不下了。耙子网终于被吊出水面,正像范二毛猜测的那样,网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网里的货色也让范二毛睁大了眼睛。那里面装满了拳头般大的小海螺,有粗砺的红螺还有俊俏的香螺。
环城礁毕竟是让渔民们胆颤心惊的地方,谁也不敢碰这片海域,一网拉个满澄澄的,也就不足为奇了。范二毛却不想拉第二网了,不是他不敢,而是觉得没意思。按理说,一网拉上一千多块,范二毛应该知足了,可他却不是这样想,他来这里干嘛,奔的是几朝几代前的沉船,里面肯定是金满山银满垛,珠宝翡翠整箱装,捞上一把,一辈子不用愁了。海物打得再多能怎样?能让你发财呀,龙王爷只会便宜你一两网,你把他的龙子龙孙都打光了,谁还去龙宫侍候他。
不管怎么说,有收获总比毫无所获强得多,范二毛还不至于把海螺当成石头踢回海里去。挑捡海物的时候,有两个物件让范二毛高兴了好一阵儿。第一件高兴的事儿,是他捞到了骷髅,那个骷髅挤在海螺中,已经碎了,那肯定是几朝几代前的死人,要不,头盖骨咋会酥软到那种程度,这说明他找对地方了,古时候沉船的地方肯定离耙子网趟过的地方不远。更让范二毛高兴的是,他拉到一个硕大无比的香螺,和成人的脑袋一般大,深灰的、乳黄的和淡白的纹理交织在螺壳上,编织出一幅精美绝伦的图画,比人工绘上去的还精细,还有喇叭样张开的海螺口,瓷器一样白,谁看了,谁就会喜欢得不得了。
这是什么?这是老天赐给他香香的啊。范二毛决定,他要和香香共享香螺的肉,螺壳做成螺号,只要香香想他,就让她吹响,他在天涯海角也要赶回来。
半个月之后,范二毛才第二次赶往环城礁。这可不是范二毛的懒惰,除非老天特殊地刮几天西北风,否则一个月之内顶多赶上两回落大潮。要想平安地抵达环城礁,不是落大潮的时候,那是甭想,除非成了范老桅那样的海精灵,可辽东湾的西海岸只有一个范老桅呀。
这次出潮,范二毛把网纲拉得更长,长得耙子网能在大海沟里趟上个好几里。苍天不负有心人,耙子网终于趟到了沉船。这一网,他没有拉到海螺,也没拉出多少蚶蛤,几十只螃蟹惊慌失措地爬在几十个长满了海蛎子的盘子上,显然那是沉船的遗物。
范二毛以为,这些盘子不是金盘子就是银盘子,可拎到手里,却没感到格外的沉重,透过蛎子皮细看,不过是一堆瓷碟子。他本想把这些生满尖锐蛎子皮的破盘子和其它的空螺壳烂石头统统踢回海里,省得扎伤他的手。可他觉得这么踢下去有点可惜,他还不知道蛎子皮里的盘子是啥样的花纹呢,弄到岸上戕掉蛎子皮,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
范二毛无意中拥有了这批文物,如果不是后来卖出了毛病,准会在渔村成为仅次于冯大岸的富翁。范二毛做梦也没有想到,拉上来的那些盘子,比金盘子还要值钱。开始的时候,范二毛不懂行,每只盘子只卖三十元。第一个文物贩子用一种药水往盘子上一滴,砺子皮便酥松了,一揭一大片全掉下来,放在清水里一洗,光艳如新,那些范二毛看不懂的蓝色花纹粗重地画在盘子上。
文物贩子的眼里跳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亮光,三十块钱一个把范二毛所有的盘子全包了。别看范二毛身胖体蠢,心眼灵活着呢,卖对虾卖毛蚶子,已经把范二毛锻炼成精明的商人了。范二毛说,全包不行,我就卖你这一只盘子,还得搭一瓶药水,要不,我一个盘子也不卖。文物贩子急于做成买卖,也就答应了。
药水糊弄到手了,可范二毛呢,除了那只盘子,剩下的,说啥也不卖了。
打发走了文物贩子,范二毛用那些药水去掉了好多个盘子的蛎子皮,他拿着这些盘子的照片去了县里乃至市里的文物店。明里暗里的文物贩子们,知道了范二毛弄出了海捞,蜂拥而至,范二毛却像嫁闺女一样,每拿出一个,都心疼得了不得。每个盘子卖到三千多了,还有人抢着要,抢到了被蛎子皮包裹住的盘子,看都没看一眼的,也出价。
范二毛自己都感到奇怪了,这些快糊满了蛎子皮的粗盘子,给猫喂食都嫌扎嘴,那些大长头发大长胡子的年轻人或戴着小眼镜的干瘦老头却拿着放大镜从蛎子皮的缝隙里认真地瞅,然后一大堆一大堆地给范二毛推钱,就连被耙子拉碎了的盘子,他们也敢给价,好像他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末了,还操着浓重的辽西走廊的口音,谎称自己是黑龙江人。
最后几只盘子了,范二毛索性叫出了天价,一个盘子一万,想拿走,只许往上添钱,少给一点也不行。文物贩子们还像是饿狗闻到了屎味,将范二毛团团围住。范二毛干脆来了个公开竞卖,谁给的最高,他才一锤定音。
半个月之后,范二毛又出了一次潮,又捞上了一批盘子。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捞到了一个瓷罐,瓷罐被蛎子皮糊得满澄澄的,像一枚圆圆的炸弹。范二毛小心地捧着这枚“炸弹”回到岸上。他没有想到,日后这个瓷罐真的成了炸弹,炸毁了范二毛所有的梦想。
有了意外之财,范二毛暂时就没有必要再出海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娶香香就娶香香了。香香揣走了二十万,回家给父亲做能站立起来的手术去了,还要和四十多岁的傻男人办理离婚手续,回来,就和范二毛结婚。
范二毛要娶香香,自然要和冯水花离婚,离婚的理由很充分,哪个男人受得了戴绿帽子的污辱。可是,他们的婚姻又是范冯两家世代交好的象征,冯水花想离婚离不成,他范二毛闹离婚,也得是一场战役呀,范二毛一时半晌还想不出用啥法子打一个痛快的歼灭战,他只等香香回来,和香香商量一番对策,好和冯水花摊牌。
等待是很痛苦的事情,等待中的幸福只能存在回忆里,范二毛愈发想念香香了,不仅心里想,身体也在想。他想,香香想他的时候,一定会吹起那只香螺,想难受的时候,会把她自己的乳房揉碎。香香说过,想二毛的时候,就揉乳房。
等待的过程中,范二毛卖掉了最后一件海捞,那不是盘子,而是那个瓷罐。
说实话,范二毛是极不情愿卖掉这个瓷罐的。瓷罐除了窄窄的一条还露着瓷色,其余的部分全糊上了蛎子皮,范二毛怕碰碎了,抱着瓷罐走下渔船,两条胳膊上划了无数道小口,肚皮上也是鲜血淋淋了。
范二毛只感觉到身上黏黏的,他知道出血了,蛎子皮那么锋利,不出血才怪了呢。不过,他不觉得怎么疼,出潮的人磕磕碰碰出点血是常有的事儿,让海水冲涮几下就好了。坐在家里的地上,范二毛就用文物贩子送给他的药水,一点一点地浸着瓷罐。慢慢地,他揭下了一片一片的蛎子皮,瓷罐的原貌渐渐地展现在了他的眼睛里。
那一刻,范二毛的眼睛一亮。他的眼光不是为获得国之珍宝而亮的,他还不懂文物。诱使他眼睛发亮的,是他发现了罐上胖乎乎的小男孩。范二毛太想孩子了,他觉得,那个淘气地趴在浪花上的小男孩,就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和冯水花或者是和香香生的白胖小子,你看他胖胖的懒懒的样子,多像他范二毛啊。
文物贩子还是闻风而动了,他知道范二毛不像开始那样好唬了,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张嘴就给范二毛十万。看那副喜欢的样子,想藏都藏不住。范二毛装得沉静如水,好像他是个千万富翁,这几个小钱买不动他,又好像他有多么内行,一个劲儿地嘀咕,我这可是无残的呀,对文物贩子的报价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