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这种心境里。她没有注意到拥挤不堪的车厢里还坐着站着许多来自全国各地、语音服装各异、脸上有着某种共同表情的人。但是,天亮后列车到达宁明县城,这批人下车时,她却不能不注意他们了。
列车进站减速。远远地就听到一阵锣鼓声。这响声使她感觉到前面这座边境小城连同城中的小火车站正被某种热闹的气氛充满着。列车缓缓停下,车厢里已经乱起来,旅客们蜂拥着下车。一她是被人流裹挟到站台上去的。
没想到这样一座边境小城还有一幢银由色的、气派堂皇的车站大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楼上悬挂的那条宽大的红布横幅。横幅上粘着一行笔划粗硬的由色剪纸字:“欢迎全国各地的烈士家属来为烈士扫墓!”楼前空地上,摆满着盛开的或含苞欲放的花。站台上有两队少先队员敲打着锣鼓,不时停下来,跟着一位青年女教师喊着口号:“欢迎来自祖国各地的烈士亲人!”“向烈士学习!”“向烈士亲属致敬!”显然因为站得久了,一张张涂了红脸蛋的稚嫩的小脸上已经有了倦意。车站进出口那儿,几张桌子连在一起,桌子后面坐着站着几十个车站的和临时从别处调来的男女工作人员。一只高靑喇叭在他们头顶的树杈上洪亮地唱着一支流行歌曲,而在喇叭下面,点题似地横着一块很大的纸牌子,牌子上用楷书写着:清明节宁明|政|烈士亲属接待站。
站台上,一位二十岁上下、蓝西服、扎短辫、有一幅典型的南国少女清秀面容的姑娘盯上了司马丽君。姑娘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看她一眼,看看报纸,又看她一眼,再看看报纸,终于一溜小碎步跑了过来。
含笑问了一句:
“请问,老人家,你是从河南来的章阳烈士的母亲吗?”
“是的。”她回答,“我是司马丽君。”
“哦,我叫闵英,是县政府专门派来接你的。”姑娘显然因为接到了她的客人而高兴,她松了一口气,表情明朗的脸上象洒上了一块块阳光。“章妈妈,我代表县领导欢迎您!”
原来站在姑娘身边的中年男子是县政府的小车司机。他一直默默地听着她们的谈话,抽着烟。当姑娘搀着她,接过她手中的旅行袋,往车站大楼前的空地上走时,他马上思掉手上的烟蒂,大步赶到前面去,发动了一辆停在出站口旁边的绿色吉普。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望着那些同她坐一趟车,在她之前和之后潮水般涌下车的人流。餘了极少的当地人之外,这仿佛不会有终止的人流分明都是从外地来的一刹那间,去年来南疆时在那条山路上看到的一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军人家属伴随着另一队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军人沉默行进的图景,又清晰地惊心动魄地浮现在她的眼前了!
赶来接她的闵英姑娘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是个很容易同人熟悉的性情活泼可爱的姑娘。“啊,章妈妈,你来的日子真好,”她对司马朗君说,“好久没有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了。”她也陪着司马丽君看那继续从车厢里涌出来,然后涌向“烈士亲属接待站”的人们,一边告诉她:她在民政局工作,二十一岁了,刚刚中专毕业分配来的。还说:今年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自治区政府估计到会有大批烈士亲属来扫墓,专门向边境各县发了文件,责令全力做好接待工作。县委县政府为此组织了专门机构,腾空了县城的三家招待所,还动员了不少民房,免费向扫墓的家属们提供食宿。最后她又对司马丽君说:烈士陵园距县城还有二十公里,在一座离边境线只有八百米之遥的山坡上。
下车的时候司马丽君就注意到前面那个农村打扮的老女人了。这个人身上那种病残的、贫困到极度的迹象使她感到熟悉,感到惊心。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小小的个子,歪着脖子,干瘪枯瘦的腰身很厉害地前倾着,一头稀疏的白发在南国清冷的晨风中凌乱地飞扬,穿一身布丝洗得泛了白的家织的粗毛蓝布大襟衣裤,左边肩头有一块很大很扎眼的黑补丁。大约因为眼睛不好,她不时用搭在脖子上的一条汗污得黑不黑灰不灰的粗布包头巾擦着眼角,然后抬起头茫然地看前面一眼。一位黑瘦、营养不良、也穿一身粗毛蓝布衣裤的中年汉子搀扶着她,随身带的只有一个软瘪瘪的旧军用黄挎包。在清晨的凉气里,他们身上的衣服显得单薄。显出了冷意。这个老女人分明脚下有疾患,一点一点挪动着下车,又一点一点挪动着靠近出站口的“烈士亲属接待站”,但一次次都被别人从中挤了出来。老太太打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中年汉子慌忙扶住了她。就在这时,不知为什么,老女人突然回过头来,怔怔地望了司马丽君一眼!
这一瞬间,司马丽君看到了一张枯皱如干核桃皮似的脸,看到了从一对洞穴般的眼窝深处射出的两道幽暗而犀利的光!
猛地一个火花在记忆的深潭里亮起:这不是一年前她在儿子的连队里看到的另一位从豫东农村来的烈士母亲吗?!
就象一棵老树,她身上的累累疤痕都是历尽人间苦难的标记。
象她一样,这位老太太也来看自己的儿子了!司马丽君觉得她来这一趟要比自己艰难千打倍!
闵英姑娘带她上了吉普车。车子开出了车站。车站前的广场上停着几部“解放牌”卡车。刚刚下车的单个或三三两两结成小群的烈士亲属们正被接待站的工作人员引向这几部卡车。
同她不一样。他们要乘大卡车去这儿的人们为他们安排好的招待所。
招待所座落在县城西端。一片苍郁的马尾松林环绕着它,她被安置在一幢小楼的二楼,给她住的是一个有盥洗室、阳台的单间。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双人床,崭新的被褥,雪白的尼龙蚊帐,一对沙发和一张写字台。居然这儿也有地毯。阳台上和房问甩摆着花。一时间闻讯赶来看望她的有招待所所长、民政局长、县长、县委书记、驻军的一位师政委。他们给她送来了水果、罐头和麦乳精。县长特意告诉她:如果在生活上有什么要求,请不用客气。他们已经接到自治区政府的电话,在接待好所有烈士亲属的同时,要特别注意照顾这位全国著名战斗英雄的母亲。
中午,闵英姑娘陪她到招待所的大餐厅就餐。路上,她看到了别的烈士家属们住的地方。她们走过她住的这幢小楼旁边那座招待大楼一楼的长长的、幽暗而潮湿的内走廊。走廊两侧蜂窝似地开着许多小房间。每个房间都密密麻麻地挤着十几张床铺,一家一家住满着来扫墓的人。在餐厅吃饭时,她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这年清明节,仅仅在这个招待所,住下的烈士家属就有千余人。
吃完饭走出餐厅,她又看到早上在车站遇到的那个老女人了。她正被陪作她的那个中年汉子搀扶着,一步一挪地从餐厅里走出来。这位烈士母亲显然没吃下什么,以致于那个看样子也没出过远门的中年汉子不得不用一只手给她从餐厅拿回了两个馒头。迈下最后一级台阶,不知为什么,这个老女人突然凹过头,又用那种仿佛来自洞穴深处的、幽暗而犀利的目光怔怔地望了司马丽君一眼!
这一眼居然使司马丽君的心恐怖地跳起来!她留意这位烈士母亲的行踪了。这老女人和陪老女人的中年汉子就住在她每次吃饭要路过的那幢大招待楼一楼的某个大房间里。从天南海北来的二十几家的男人和女人挤住在一起,那儿是没办法睡觉的。
同样是烈士,她的儿子却比别的烈士更受尊敬;同样是来扫墓的烈士母亲,她却享受着别的烈士母亲享受不到的优待。
天暗下来了。屋外的树木、房屋,远处起伏连绵的山都变得模糊不清。司马丽君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望南方那许多象女人高耸的螺形髻一样的山峰中最高的一座。她觉得烈士陵园或许就在这座山峰上。明天就是清明节。闵英姑娘告诉她:早上八点钟,县里将派车接他们去烈士陵闶打墓。县里的领导和各界代表也要去,在墓地上还要举行隆重的追悼仪式。儿子不象她原来想象的那样,孤零零地躺在一条荒山谷里,而是跟别的烈士一起安葬在烈士陵园中,这件事本应给她带来安慰的,但此时的她却没有感到安慰,相反,随着她到了这趟旅行的终点,那另一种新起的凄苦已把她的心充满了。
如果她的那个猜测是对的,那位真正的英雄已经死去,在这许多烈士亲属中间,是否就有一位不幸的、被自己冒名顶替的英雄的母亲?
象上次一样,她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找那个失去的儿子才千里迢迢地来到南疆的。儿子牺牲后一年多里,表面上她已接受了儿子不在人间的事实,但在内心里,这一年多却是她一生中和儿子的心灵靠得最近的时期。然而到了这儿,她却又有了那种和儿子的一叨联系都被中断了的感觉。
只有到广这儿,她才发觉別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再也见不到儿子了。隔断他们母子的是一种无情的、丝毫不能通融的、冷冰冰的东面,那就是儿子的真实的死!
死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死就是死,既简单又沉重。不管耵人给予死者多少荣誉,也不管他的亲人再为他做多少事情,死都是一件无法更改的事实。它似乎也要说出一句话:对于我来说,所有那一切都是无用酌。
她见到的将是一座坟墓。那不是儿子。那是一堆没有感觉、没有思维的南国的红土。这才是真相。
无论她对儿子多么愧疚,无论她多想改变过去有过的那一切,都是办不到的了。死就象电影中的定格,将过去的一切都凝固在那一刹那间了。
有一种被人死死扼住喉咙、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回到屋里,坐下,没有开灯。夜来临了,夜色笼罩了院子,充满在房间里。闵英姑娘突然推开门走进来。“怎么没开灯?”她问。
自己仲手去墙上开了灯。髙高兴兴地放下手中的东西,说:
“章妈妈,你瞧我给你找来了什么!”明天要去扫墓。她托姑娘买来丁一瓶酒,一只酒壶,一只酒杯。如果可能的话,再买上一些纸钱。明天,她想闬家乡的古老风俗祭奠自己唯一的儿子。
姑娘在茶几上摆出了酒,酒壶和酒杯。最后又变戏法一样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古色古香的高脚小香炉,两小把卫生香。抹着满脸的汗,她说:
“到处都买不到纸钱。好多年都不兴烧它了……我自作主张给你找来了这些东西!”
“谢谢您!”司马丽君感动了,说:姑娘高低不收钱。逼急了,说。“又不是我花钱。你来这儿的一切费用都由县里公费报销!”
姑娘坐了一会儿。用手帕肖扇子,扇着风,待汗落了,走回自己房间里去。这几天里她的任务就是陪伴司马丽君。临走时嘱咐司马丽君早点安歇。“明天要忙一天呢。”她说。
把姑娘送到门外,转身回来,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她想早点睡,还想着明天去墓地后要办的那些事,却没有动弹,屋里沉沉地静下来。听得见招待所院内充满的入夜的细碎的声响。日光灯很亮,她受不了。她站起来,灭了灯,重新罝身于一片黑暗之中。院子里有什么人高喊一声:“睡觉丁一一!”于是前后楼上的窗子关上了,“噼哩啪啦”地响,灯也一盏盏地灭了。冷涔涔的雾气一团团涌进屋来,她。身上有了凉意。
仍旧没有睡意。那凄苦还堵在喉咙口。走出来,站在阳台上,楼前那盏路灯也灭了。一切都处在胶一样浓调的夜色甩。突然,一团巨大的灰白的东西从阳台的一角冒上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是一团白天她没有注意到的圆球形的树冠。她还没看清这是一棵什么树,从她住的小楼左侧那悴大招待楼里,就响起了一个老女人苍凉、暗哑的哭声。这哭声是熟悉的。一年前的那个拂晓,在儿子连队那另一顶帐篷里,她就听到过这种哭声。接着,一个巾年男人的哭声也低低地伴着老女人的哭声在夜静中响起来。两个人的哭声中还夹杂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
“儿啊,我的儿呀,……我的找不回来了的乖乖呀!……”
“我的兄弟啊,你到哪儿去啦?……你撇下咱娘撇下你哥走得好狠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