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阳回头望他一眼。后来,他一直怀疑当时对方根本没有听懂他的话……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又是一个过得飞快夜。越是接近拂晓。肖朝东就越是觉得自己心中发生了变化一一这种变化他也从周围人们情绪的起伏中感觉到了一最初那种不自觉的,仿佛出自本能的对战斗和死亡的恐惧消逝了,代替它的是一种单纯的、亢奋的和急躁的对战斗的渴望。
东方黑沉沉的天幕下,现出了第一片灰白。是一个极平常的黎明。除了那一小片灰白,一切都还在夜暗中。……天地间静得可怕。每一棵树,每一棵夢,都在等待什么。它们等得疲倦了。那件事似乎不会发生了。
……然而,就在这时,从他们潜伏的大山背后,有一个低沉、喑哑的声苦含糊地响了一下。没有人意识到它的意义。但是一团喑红的火焰伴着一个比刚才大得多的炸音在前面黑沉沉雾茫茫的山洼里升腾起来;接着,从另外一个地方,又响起了最初那样一个响声……炮兵在试射。忽然有了些遗憾:战争的开始竟然没有原来想象的那样激动人心,有些象演习,不少人这样想。就在此刻,身下的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
从他们身后广大的山野里,象山洪爆发,万千只马蹄疾驰,无数沉重的鼓槌急雨般落在鼓面上……许多个炮群同时开火了。炮弹狂风大作般地飞过他们的头顶,落在对面的山里。马上,包括他们眼前几十公尺的地方在内,整个世界都被硝烟和烈火吞没了!
夜空仍是黑暗的,却被数不清的升沉起落的太阳从下向上照亮了;在火的海洋中,炸烟,泥土。草皮,碎石,树的断枝残叶,以及别的什么,高高地、此起彼伏地飞上天空,再迟迟地仿佛不大情愿地落下来;烈火“噼噼啪啪”地燃烧,顺着风向,火舌席卷着仍被黑夜笼罩着的草木。但是炮弹比它们先到,于是这些地方也燃起了新的凶猛的火焰,一丛丛火苗跳舞一样敏捷地跃向前后左右,蔓延着,扩展着,连成―片……
灰白的呛人的浓烟随着火势大起来,向四面八方涌过去,同夜色和火搅和在一起,使人看不清五步之外的地方。不是炮火,也不是烈焰,而恰恰是这充满整个世界的浓烟,使你突然生出了那样一种感觉:这个世界正在坍陷下去,一切都在摇动,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在死亡!
肖朝东已经激动起来了,却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激动。开初他们还担心敌人的炮群会反击,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发生。他们从潜伏的灌木丛中站起来,火光映亮了他们的雎。肖朝东回过头去看:在即将发起进攻的这一刻里,每个战友都正热泪莹莹而又狂热地望着眼前这个世界。
炮火急袭十分钟后他们连就向目标运动了,炮火并没有延伸,但是连长已经发出了“前进”的口令。他们顺着刚才潜伏的山坡半滑半跑,进入到山下的一片平地里。炮弹的落点离他们更近了,四周的草木都在燃烧,火苗子一窜一窜的,烧炸的石片子弹似地呼啸着,飞来飞去。辛辣呛人的浓烟让他们睁不开眼睛。到达边境线上了。连队停下来,卧倒。前面,一小队工兵正在忙着什么:他们把一大堆麻绳捆绑的炸药包放在一个地方,跑回来,摇动远处一个启动器。炸药发出一片火光,火光中,一串拴在长绳上的小炸药包被甩向前面烟火弥漫的洼地。炸药包爆炸了,另外一长串火光也在地表闪起来,那是埋在地下或设置在草丛中的地雷被引爆了。爆炸声刚落,工兵又忙起来……连队已接近敌人的雷区,工兵正在开辟通路。有口令从前面传过来:“通路开辟完毕!”旋即,从后面传来连长的命令,“尖刀班迅速接敌!”
—腔热血冲上头顶。肖朝东懂得连长的意思:战斗巳经开始,炮火急袭就要结束,他必须迅速带领全班冲过雷区,趁敌人还没从炮火中抬起头来,扑上高地,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八班,跟我来!”他从草丛中跃起,大喊了一声。
一步踏进工兵刚在雷区中为他们开辟的通路,对死亡的本能的恐惧和预感便象一条冰冷的死蛇,猛地缠在他的心上。战斗发起。时一切都是匆忙的,慌乱的,草率的,不可能从容。工兵不可能把雷区内每个地雷都引爆掉。他回头朝身后的章阳喊:
“别靠近我!……拉大距离!”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炮弹在四周爆炸。浓烟一团团涌来。但他已经不再注意这些了。他注意的只是脚下这三十米长的一段洼地。每一瞬间他都觉得脚下已触到一根地甫绊线,或是踏上了一枚压发引信地雷。那种行将就义的英勇而悲怆的感情充填在胸膛里,憋闷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已经想不到过去,也没有了未来,脑海里只有了一个个瞬间。他不朝脚下看。他的目光炯炯地向前,向着烈火浓烟深处,眼里涌满泪水!
―如果这条路上还有地雷,那就让他第一个倒在冲锋的路上吧!他的身后就是章阳!
就在这时他意识到左侧还有一个人冲进了炸烟和烈火,正为身后的战友们趟着笫二条路!
―章阳!
在火光和浓烟的簇拥之中,章阳大踏步地走着。胸脯髙挺,头部昂起,脸上有一仲象钢铁一样的冰冷和明亮的光泽,眼里也涌满着红红的泪水!
“章阳——!”他大喊一声,斜剌里跑过去,一把他推了个趔趄。“你他妈想找死吗?”他大声咒骂起来,“你给我卧倒!”
章阳摇摇晃晃地站住了。刹那间,他朝肖朝东凶狠地望了一眼!
“班长一一,你要干什么?!”
火光中他的目光使肖朝东打了个寒噤。只有执著地沉浸在自己的梦想、忘却整个世界的人才会有这样可怕的、恍然若梦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章阳几乎是对着他直撞过来,继续大步向前冲过去。在火光映照下,他那本来就高大的身躯显得那么英勇,那么动人,一连串可怕的念头扑上心来——章阳执意要成为英雄,为了他的母亲!这样冲过去章阳是会死的!他不能让章阳死!他紧跟着冲过去……洼地已到了尽头。无论是他。还是章阳跸下都没有响起一颗地雷!意识到他们到了雷区的终点部还活着,肖朝东和章阳互望了一眼,突然热烈地拥抱起来!“章阳一,”“班长——!”
两双眼睛在战火和硝烟中对视着,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什么来。炮火已稀疏。连长又从后而发出“迅速接敌”的命令。四六六高地的轮廓在拂晓的昏暗中显露出来,高地上下仍是一片火海。无论是它还是两旁的小高地,都还没有枪声。肖朝东心里滚过一阵热浪:也许高地上已没有敌人了?敌人全被我炮火歼灭了?
也许他们还能在战斗胜利后活下来,既然他和章阳已奇迹般地通过了雷区?!
“班长,我们俩上高地!”章阳说。从他的眼睛里,肖务朝东也看到了自己心中的那种情感和思想。
他们分开了。章阳把冲锋枪从肩上取下来,掂在右手里,朝前跨了一步。肖朝东躲开脚下一棵被炸翻的树,也向前跨了一步,并且抬起头来望高地。一串拖着暗红色尾光的东西蓦然从高地顶部尖啸着飞下来。“哒哒哒一一!”他愣了一下子,没有意识到那是子弹。就在这时,他听到章阳“哎哟”一声!
一道热呼呼的、腥咸的流体“叭”地一声迸射在肖朝东脸上,眼睛上,几乎使他立脚不住。他站稳了,睁开眼晴。章阳一手捂着左胸,正慢慢向后倒去。手指缝间,一股股鲜血泉水般向外进射出来!
以后十几分钟里,肖朝东的意识是不大清醒的。从章阳中弹倒下的这一瞬间,他的全部感觉和思维就乱了。章阳中弹了。章阳正在倒下。他跑过去抱住章阳。章阳全身痉挛了一下,闭上眼睛,痛苦地扭歪了面孔,牺牲了。这些事情他是明白的。不明白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章阳怎么会中弹呢?谁这么糊里糊涂地打起了枪!你们打错人了!这儿已发生了一件不能挽回的极愚粲的错误!章阳不该死的,应该死的是我!你们闹错了!
模模糊糊地,他还突然记起了另外一个人。他觉得从哪儿飞来的这一串子弹也把那个更不该死去的人打死了!
章阳的母亲也要死去了!高地上新起的枪声把他的目光引了过去。蝗群般的弹雨泼洒下来,打得他身边的石头树木“噼啪”作响!
凶手在高地上!是他残忍地特别是极愚寒地杀害了章阳和那另一个人。后面的同志还没跟上来,他不能将章阳留在这儿。不,他要把章阳带到高地上去,让那个凶手看他到底干出了什么!
一时间他心中只剩下这个了。用双手托起章阳瘫软下去的遗体,摇摇晃晃朝山上走。弹雨落在他的脚前脚后,从他的衣袖和裤管边上穿过,他没有注意到。他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已到了山下敌人射击的死角里。周围又没有了弹雨。他喘了口气,继续抱着章阳往山上走。
烈火和烟雾包裹着他。直到他来到高地顶部,敌人也没有注意到他。站在一段被炮火炸塌的堑壕里,他还来得及停一停,把章阳的遗体放下。猛然回头,他看到不远处正有一座暗堡向山下喷吐着火舌和死亡!―凶手!原来你在这儿……
眼里只有这座得意洋洋的暗堡了!而心里也只有了恨!他放下枪,从背后抽出爆破筒,一跃接近了暗堡,在暗堡前站起,镇静自若地将爆破筒拉燃,狠狠地塞进一个射孔,“轰隆”一声巨响,暗堡几乎在他眼前飞上了天空。他看到了被炸起的木板,石头,泥土,人的衣服和一只破草鞋,唯独没有他想看到的东西,没有那家伙……
右边一座喷吐着毒焰的暗堡又映进了他的眼帘。一一又觉得刚才是它向章阳开的枪了!一一妁手……
他把身上的手榴弹解下来,捆成一束,拉火环连在一起,重新在火光中跃起。刚才他又被那家伙欺骗了,他要报复!这次他是从暗堡后侧一道小门里把手榴弹束塞进去的。暗堡里“唿隆”响了一声。枪声停了,却没见那个人跑出来!
不,也不是它……
又看到了另外两座暗堡。每个暗堡都象是杀害章阳的凶手……
他又摇晃着站起来,顺手拣起了敌人堑壕里的一具爆破筒。剩下的两座暗堡里的敌人发觉他了,马上,步枪,机枪,冲锋枪,改打平射的高射机枪全掉转枪口,朝他置身的残壕打来!
凶手!……
就在弹雨中登上壕坎,挺立起来,手提着那根爆破筒。趔趔趄趄,缓慢而镇定地朝离他最近的那座暗堡走过去。突然间,山头上所有的枪声都停了!
敌人显然是被他的举动吓傻了!在浓烟和火光中,在弹雨交织的死亡之网中,这个人居然还奇迹般的活着,一次次站起来,给高地上带来毁灭。这不是一个人,而是死神自己!他们的子弹是伤害不了他的!第三座暗堡甩的敌人差不多楚眼睁睁看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将一根冒着烟的爆破筒从射孔里塞了进去!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清醒了。枪声大作!
很快这片枪声就随着一声爆炸停止了。第三座暗堡也飞上了天。山头上最后一痤暗堡里的敌人眼看他也倒了下去!
有半分钟光景,山头上一片死寂。山上山下的人都看到了,这个人居然又从火光中站起来,手提着一捆炸药,一瘸―拐地向最后一座暗堡走去!
一时间从暗堡里响起来的不是枪声,而是厮打声,哭声和喊叫声。有人想从喑堡里钻出去跑掉。但那显然是做不到了,他巳经走到暗堡跟前了。马上,枪声又急雨般炸响起来!
不过这时子弹已打不到他身上了。他已经贴紧暗堡站着,将炸药包向一个射孔举过来!
枪声又停了。这是高地上唯一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工事。射孔太髙,他得用双手将这包“咝咝”冒烟的弹药举起来,往射孔里推。暗堡里敌人的惊叫声,厮打声!哭喊声又晌亮起釆。他猛地感觉到,惊慌失措的敌人至少正用五双手从里向外推那包炸药!
在耀眼的火光中,从山下向山头上望去,这个巍然屹立彺敌人暗堡前双手高举炸药包的人的身影不仅是英勇的,还是令人的灵魂骇然的!二十秒钟。
这段时间里居然还能思想。他想到的是:他得挺住,不能让这包已塞进射孔的炸药再被推出来。他心里甚至很平諍:这是最后一座暗堡了。做完这件事他就没什么事要做了。
就在导火索将要燃到尽头时,那包弹药|动滚进暗堡里去了一一原来里面的敌人先松了手。……他又醒来了。他没听到刚才那一声爆炸,也没记得炸药包爆炸前他怎样一个滚翻回到了刚才安放章阳遗体的那段残壕里。他只是咤异高地上为什么这么静。他扶着壕壁站起来,摔倒了,又站起来,又摔倒了……
在壕沿上坐起来。漠然地望了望四周。夜暗正在最后淡开。黎明驱散着山上山下一团团灰褐色的炸烟。身边的一小丛一小丛的火焰还在燃烧。只是没有声音。一切都象无声电影一样。脑瓜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想。空旷。寂静。
脚前的松土下,半露着一个人。是章阳。模糊迆想起自己的一个心愿。……终于站稳了,将章阳重新抱起来,让章阳看了看高地。
将章阳放在面前的一小块草地上。又坐下来。看到章阳身上不止胸部有个伤口,别处还有十几处。
……渐渐地听到了风声。草叶的窸窣声。从山下传来的时尔激烈时尔零星的枪声。身边的火焰噼哩啪啦地响。仍旧没想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