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婚后仍然有很多男朋友。因为写作的关系,她也结识了不少优秀的、有才华的男人。在和他们交往的时候她总处在一种主动的、支配的地位。她随心所欲又游刃有余。她觉得她年轻时的幼稚完全是因为接触男人太少,眼界太窄。然而奇妙的是,当她听说岳雄两个字时,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五岁。她敢说她仍然有可能犯以前的错误,如果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场景。
殷平这才深深感到,那极其短暂的一瞬的确是爱情,她有幸被爱情击中,又有幸从爱情中挣脱,她的确很幸运。
殷平决定去见岳雄。在见他之前,她做了整整一周的准备。首先是强迫式的节食。各种减肥药减肥食品减肥茶一块儿上,一周之内竟然减了整整三公斤。接着,她决定打破自己三十七年来的习惯,化一次妆。平时,她的不化妆和发胖使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五岁。她为此专门花了上千元钱买了法国进口的化妆盒。当她自青春期以来第一次对镜梳妆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显得很沧桑了。
清洁过皮肤之后,她用一点紧肤水把皮肤绷紧,然后上了油性很大的面霜,粉底霜上过之后她比较有信心了:她的皮肤好像一下子变得洁白细腻,年轻了七八岁,于是她按程序打胭脂,描眉和眼线,她用了暗玫瑰色的唇膏和紫色的眼影。与之相配,她换上一件紫色的长袍。这长袍的质地是丝麻的。上面有暗暗的本色的花。样式很简单,领口开得极低,配了一套很时髦的日本乌木制首饰,再加上一顶镶紫花的草帽,显得既高贵又别致。只有手袋不是很满意,是麻编的,与服饰相比显得档次低了一点。她想下次无论如何要买一个漂亮的蛇皮手袋。
电梯工完全没有认出她来,她从电梯工惊诧的眼神中再度感到强烈的自信。
在十二年之后,殷平和岳雄再度相遇,惊讶的不是岳雄,而是殷平。殷平无法想象这十二年的岁月是怎样把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变成一个眼珠混浊体态臃肿的中年官僚的。岳雄像一摊泥似的摊坐在椅子上。看到她进来,也不过只是欠了欠身子。岳雄那冷漠的眼睛和垂败的体态使她想起毛主席的晚年。他还只有四十七岁,可看上去足有四千七百岁了。
岳雄的态度客气而富有尊严,好像在提醒着殷平别忘了他的官职似的。殷平何等聪明,从一开始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口一个岳主任,好像那件陈年旧事从不曾发生过。事实上殷平在见到岳雄的刹那间已经摆脱了过去印在脑海里的那个形象,她宁愿从来没有过去。殷平的故作谦卑反而使岳雄难受起来。岳雄吸一口烟微笑着说:都是老朋友了,为什么要这样客气?……听说你也曾经想调到这里来,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呢?殷平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呀,谁说我放弃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嘛!岳雄又吸一口烟:可你只愿意做编剧,不愿意做编辑,而这次只有编辑名额,那么你不是等于放弃了吗?殷平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就在自己得意忘形的时候,早已入了人家的陷阱。难怪李晴不阴不阳地问那么一句话呢。好歹毒啊。但他们实在是太不了解殷平了!殷平平时惰性十足,可一旦处在“应激状态”便干劲倍增。好像荷尔蒙的分泌是专门用来填平她的心理低谷似的。殷平定定神,看上去十分平静: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不愿意做编辑。岳雄一怔,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岳雄何等聪明,他想此事必有蹊跷。吴光曾对他说起殷平的事,吴光十分惋惜地说那可是个才女,可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当编辑。后来岳雄了解到此事的原委,知道传话的正是殷平的推荐人胡毅。他想正因为胡毅在推荐殷平的时候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故而在传此话时吴光深信不疑。那么,可能就是在胡毅推荐和传话之间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差错。爱而不成反目成仇?不像。胡毅忽然发现殷平无油水可捞后急流勇退?更不像。
但有一点岳雄心中有数,那就是,殷平的确是个实力派女作家。这些年来几乎她发表的每一部小说他都看了。而且他注意到她的每一部小说都能改成很好的影视作品。他新官上任,十分需要这样的人才。何况还有那么一段陈年旧事在起作用。当年的岳雄,因为《白木马》而炙手可热,正当年轻气盛、踌躇满志之时,哪里把殷平放在眼里。最重要的,是他那时还有着一个年轻漂亮娇滴滴的小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叫罗玉子,后来成了他的妻子。玉子是那种典型的会撒娇卖嗲迷倒男人的小家碧玉。婚后不久便提出不再上班,岳雄依了她。但渐渐地,家务她也不愿做了,理由是身体不舒服。岳雄下班回来要干全套家务,还要给她买补品,伺候她,她白天可以整整躺上一天,可一到晚上却又活转来,性欲炽烈至极,岳雄根本不是对手。一来二去,岳雄的心也慢慢凉了。岳雄想要个孩子,可玉子泪流满面地说,如果有了孩子,她那千娇百媚的体态就保不住了,她会变丑,做个丑女人还不如去死,于是她说她要是变丑了就会去自杀。岳雄只好作罢。岳雄竭尽全力仍无法满足这位小妻子的各种欲望。终于有一天,他偶然回家早了一点,他发现玉子正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那男人竟是附近施工队的一个民工。
离婚已在所难免。但是岳雄经不起纠缠,玉子最终要了全部家具和房子。岳雄像被扫地出门似的孑然一身回到婚前住的集体宿舍。一场大梦遂告结束。这场婚姻给他留下的,只是一头白发和满脸沧桑。
痛定思痛,他每每看到殷平的新作便反躬自省,他发誓一定要找机会给殷平补偿。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不露声色。他说殷平你看这样好不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也就不要再追究什么了。你呢,给我们写一部电视剧,两集就行。因为这里毕竟是搞电视剧的,你是个很棒的作家,可还没有写过电视剧,不这么做,别人那里不好交代。你就按主旋律加好莱坞的模式写,我不催你,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跟我联系,好不好?殷平想想也只有如此了,于是告辞。岳雄一直把她送下电梯。临别时岳雄忽然说:殷平,你可真是驻颜有术,十二年了,你一点都没变。殷平笑一笑,什么也没说。岳雄又说,你看我是不是老得认不出来了?殷平又笑一笑,依然一语不发。殷平走了很远转身一看,岳雄仍然站在原处,殷平觉得那完全是个陌生人,一个毫无魅力的中年胖子,在路上碰见,她是一眼也不愿意多瞧的。莫名其妙的,心里一阵疼痛,泪水涌了出来。连泪水也是冰凉的。一切都一去不返,活着的人们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苦苦挣扎而已,越是美的越消逝得快。什么都有的时候不明白,等明白了,大半辈子也过去了。
殷平来部里的事胡毅和李晴很快就知道了。李晴如临大敌,几次电话催胡毅:你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也表示一下关心嘛。胡毅答应着,暗想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一方面要做杀手,另一方面还要当好人。
胡毅拨通电话的时候殷平正在伏案疾书。殷平的状态好极了。接到胡毅的电话之后殷平又开始一如既往地表示感谢。殷平的声音仍是那么诚恳动听,好像对已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这样胡毅反而不好问什么了。很友好地聊了一会儿,胡毅正想挂上电话,出乎意料地,殷平忽然说想给胡毅介绍一个人。殷平说这是个文学研究生,二十六岁的女孩子。读过胡毅的小说,对胡毅非常崇拜。殷平说这女孩将来是要搞文学评论的,正在选定论文方向,你若有兴趣的话,一块儿谈谈?胡毅怔了一下,喜出望外。
胡毅做梦都想得到别人的注意。如果得到一个年轻女孩的注意,那更是平生所愿。殷平的消息给了他双重实现。这些日子,因为和李晴的约会勤了,他渐渐感到味同嚼蜡。李晴毕竟已为人妻母,担惊受怕不说,滋味哪里比得上年轻姑娘!胡毅立即表态:什么时候都欢迎!如果你没时间,让她直接找我也行!殷平听了这话暗暗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那也好,我正好最近忙,我就把地址电话给你,你自己联系吧。胡毅一听正中下怀,连忙道谢,殷平笑笑说不必谢了,你在我的调动问题上帮了大忙,我做这点小事是应该的。
胡毅放下电话半天都缓不过气来:在调动问题上帮了大忙这句话使他如打翻五味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殷平改写剧本一路顺风。主旋律加好莱坞,这真是个获奖加轰动的捷径。殷平边写边想,原来电视大腕这么好当,会写小说的人,写剧本真应当算作小儿科,只要把写小说的智慧拿出十分之一,便是高档次的剧本。这完全是一种充满匠气的机械操作,只不过是一件皇帝的新衣,人人都不愿道破而已。殷平想到自己也开始制作精美的快餐文化,成了短平快的厨子,不禁暗自好笑。殷平用了两周时间便完成了两集戏,自觉还算满意。为了稳妥起见,殷平又特意请应导看了看,应导极口称赞,只提了很少的一点点修改意见。殷平心里越发踏实,准备午饭后即去找岳雄交稿,但是这一次,却无论如何也激不起化妆和换衣服的兴趣了,她要找的,是个与她完全无干的人,这个人或许成为她未来的领导,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殷平一身轻松地往床上一躺,忽然想到应当打个电话逗逗李晴。喂了几声之后,李晴那边才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殷平听了这一声后心中暗笑,心想那招果然很灵,看来胡毅与那女研究生一拍即合,已有成效。殷平显得很亲热地说: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那边沉默了半晌,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是殷平!接着便是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话:啊,怎么这么长时间没你消息了,你好吗?调动的事怎么样了?殷平手持话筒微微冷笑,并不急于答话。她听得出来李晴话里的刺探和慌张味道。她打这个电话,就是为了欣赏和玩味李晴的惊慌。良久,她慢悠悠地说:调动的事倒是定下来了。你们不是来了个新领导吗?岳雄,他是我的老朋友了。他说,我调动的事曾经出了点儿岔儿,不知是哪个狗养的,跑到头儿那儿说什么我不愿意当编辑,害得我差点儿栽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李晴一下子如五雷轰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李晴才结结巴巴地说:真……真不知道是谁说的,谁嘴这么欠啊!殷平仍然不动声色地笑笑:真是的呢,你和胡毅那么力荐我都没用,看来这个人的能量够大的呀!不过,他也是白用心思了。我这个人有个特点,要做什么,谁都挡不住!
李晴在那边发起抖来。从殷平的话里她真无法判定殷平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她唯一的想法是找胡毅商量对策,起码,要把这个信息捅给胡毅,胡毅已经好长时间没和她联系了,哪怕作为一个借口,她也得立即去找胡毅。——她很想念他了。
李晴顶着的太阳的热度一点不亚于笼罩胡毅当年的太阳。但是李晴很精心地把一张涂得很厚的白脸藏在大大的草帽里。直到上了胡毅家的电梯,还避开电梯工的目光,悄悄掏出小镜子,用口红补一下唇妆。这条走廊于她实在是太熟悉了。闭着眼睛她也能顺着那一堆杂物绕过去,然后走过一个废弃不用的破缝纫机,在那贴着一个倒福字的门前换上拖鞋,掏出钥匙——胡毅给了她一把家门的钥匙。胡毅在给她钥匙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事情就坏在这把钥匙上面了。
李晴的步子一向很轻,当她有意放轻脚步的时候简直如同蛇行。她怀着少女般的纯情想着,要给胡毅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当然,后来胡毅真是猝不及防,但远非惊喜,而是一种别样情绪——一种巨大的意外和恐惧:因为胡毅当时正搂着那位年轻貌美的女研究生进入状态,六束目光像探照灯似的交织在一起,然后熄灭。
胡毅蓦然想起他曾经给过李晴一把钥匙。他之所以高枕无忧,是因为此前李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突然袭击。李晴是那种被动型的女人,需要男人千呼万唤才半遮半掩地出来的。胡毅抖着嘴唇还没说出话来的时候,他看见李晴已经满脸苍白地转身跑了。那种白是人即将要虚脱前的白,胡毅看了害怕,急忙追了出去。
李晴是在第二个路口倒下的,李晴倒下的时候满脑子里只有那浆果一般年轻新鲜的女人。后面疾驰而来的一辆面的尽管刹了车却仍被惯性搓出去好远,车头像垃圾车的头似的把李晴掀起来,李晴的红裙子在蓝天里灿烂夺目,耀花了胡毅的眼睛。那辆车因为刹车太急而在原地转了个大弯,当车头摆回来的时候,恰恰迎向了胡毅,红裙子美丽的颜色在他的眼前中断了。
一个月之后,当胡毅和李晴仍然分别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殷平接到了调令。又过了三个月,在文艺界首次文稿拍卖会上,殷平的两集电视剧本《白木马与喇叭花》令人惊异地抢手,最后以三十万元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