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育孩子,到反过来向孩子学习,这是一种必然。与孩子一起学习、一起长大,也许是现代母亲的一个含义。就像我的芳芳,她的每一次突进都带动了我的飞翔。
2006年春天,芳芳她们搬到了北大校本部。那时我早就回杭州了。她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行李,全是她自己扎捆打包搬运,这让我惊讶。因为楼下踩三轮车的搬运工很多,花几十元钱就06了,但是芳芳在电话中告诉我:“我想看看自己做粗活的能力。”我想起有一次在与她聊天中谈到:“一个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挖掘出自己的潜能来。”没想到她记在了心里,而且也作了尝试。
常常是这样,在快乐轻松的聊天时,我把“道理”贯穿在玩笑里。因为不是说教,也不在乎她是否听进去,我只是把我的所思所想说出来。譬如有时除了学校的功课,我会催她再写些文章,促她勤奋。一次我到北京开会,顺便去看她,结果遇到她一个人在偌大的自修室里用功。我说:“怎么就你一人?”她说:“难道一个人不行吗?”我说:“这么大的自修室,你一个人不寂寞?”她说:“有什么寂寞的,我还忙不过来呢!”芳芳的专业是文艺理论,进北大的大半年里,她选了王岳川先生的课,也选了陈晓明老师的课。王岳川先生是后现代文化研究专家,也热爱书法艺术,对学生非常严格,要求学生要有前沿、敏锐的学术眼光;而陈晓明老师的课对她触动也很大。从前她并不怎么喜欢当代文学,也不怎么关心当下的作家。上了陈晓明老师的课后,她对当代文学产生了兴趣,并开始关注当下作家的作品,其间发表了不少评论作品,如《本体追问与精神突围》发表于2006年2月16日的《文艺报》上,另外还在其他核心刊物发表了七八篇论文,读研前那个暑假里写的小说《天堂的诱惑》也发表在《广州文艺》上了。看到她如此硕果累累,我很是为她高兴。
芳芳在北大的导师都非常有学问,我向芳芳要来相关资料和他们演讲的录音磁带,这样我也就多了一个学习的途径。如果人在北京,我会尽量跟着芳芳去教室听课。北大是开放式教育,只要你愿意都可作为一名旁听生去听课,也可以花几元钱进入图书馆看书。
有时我住在北大校内的招待所里,晚上就与芳芳到未名湖散步,常常一直散步到燕南园。我从有关资料得知,20世纪50年代,燕南园居住着马寅初校长、汤用彤副校长、周培源教务长、侯仁之副教务长,还有冯友兰、张岱年、林庚、朱光潜、魏建功、王力等教授。作家冰心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执教于燕京大学期间,就住在燕南园66号小楼里。从燕南园低矮老旧的灰墙外走过去,我们情不自禁地向园子里张望。那里仿佛放射着无形却强大的教诲和感召力。那宁静的氛围中,神秘、空寂、孤独、苍凉,实在是一个产生思想的地方。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剥蚀,燕南园曾经的雅致小楼早巳变得陈旧,一些房舍也早巳易了主人,但那幽邃的学魂和思想的气韵,依然存留着。
这年的五月,在已做了几年的资料收集和采访后,我开始写《陈思和评传》,而芳芳几乎每天都在做她的课堂论文。那天她完成了她的文艺理论专业课论文《阿多诺文学思想初论》后,传给我看,让我提意见,可是我并不懂行,不能胡说;她又分别传给了导师和其他几位老师,后来还传给了陈思和教授。广泛听取意见后,她作了反复的修改。这篇论文后来获得了北京大学2006—2007论文创新奖,和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二届原创大赛研究生学术论文类三等奖,并发表于由著名评论家李建军责编的理论刊物《当代文坛》2008年6期。这一学年期末,芳芳获得了北京大学光华奖学金。
北大培养了她的学术眼光199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各自忙碌着,但网上的]对话框,让我们仿佛当年背对背坐在书桌前。我们的灵魂,没有一天不朝夕相处。无论精神和肉体,我们互相支撑着,度过一天又一天。
这学期芳芳还选了陈平原老师的课。她的课堂论文是《我看胡适的诗国理想》。在陈老师的教导下,芳芳不仅进一步拓宽了视野,还懂得如何训练扎实的语言、逻辑和理论表达能力,培养了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学术眼光。为了写这篇有关胡适的论文,她读完了I2卷《胡适全集》中的一大半篇章,整个暑假都泡在了图书馆。
而我是第一次给在中国学界有相当地位的著名学者写评传,心里的惶恐可想而知。尽管此前已做了几年的准备工作,但坦率地说,具备这一写评传的勇气,是与我在北大做旁听生补充了学养有关。这真要感谢我的女儿,是她以最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才使我也能走进北大,熏染一些北大最优秀学者的气质。
芳芳的《我看胡适的诗国理想》,洋洋洒洒地写了几万字,然后几易其稿,一直删改到只剩七千余字。半年后,文章发表在2006年第6期的《文学自由谈》上。她说,每完成一篇作品,就像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生命。我知道芳芳在学术上开始有了一种进取精神。她知道师傅带进门,修炼在自身,必须更加刻苦用功。
除了《阿多诺文学思想初论》和《我看胡适的诗国理想》以外,芳芳又写了《略谈风骨之美的现代意义与价值》,后来这篇论文发表于2007年在《文学评论》发表后,被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07年第3期全文转载。发表作品和被转载,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但芳芳没有满足于此。她似乎很有决心,要在学术之海里畅游、击浪。
那年芳芳又选了夏晓虹老师的课,放寒假时竟带回了满满两个旅行箱的书,那都是些中国古典文学和历史类书籍。她说整个寒假都要在自己的书斋里度过。我发现这孩子已养成了读书、思考的习惯,至于逛街啦与同学们一起出去玩儿啦,似乎没有了兴趣。她越来越明白执著的治学精神、严谨的治学态度对于一个未来学者的重要性。有一次我去北京,跟着芳芳一起去听了夏老师的课。坐在教室里,我仿佛回到了我的学生时代。夏老师瘦瘦高高的个子,剪着短发,白皙的脸上架着近视眼镜。脱去大衣后,那件深咖啡色毛衣让她看上去朴素而雅致。夏老师的课堂魅力,从她偶尔淡淡的微笑中散发出来,让人就像吃了橄榄一样,细细品啜,满口生香,回味悠长。在夏老师的课北大培养了她的学术眼光上,芳芳写的论文是《晚清学者的“志”与“艺”^刘熙载散文思想研究》。
我和芳芳在学习与写作上,是处在竞赛状态的。我们互相学习,相互取长补短,既是朋友又是同学。我们在一起基本不谈家务琐事,聊着聊着就会谈一些比较抽象的话题,如人性、公平、爱等,并总是由浅入深推进到某一个层次上。
从教育孩子,到反过来向孩子学习,这是一种必然。与孩子一起学习、一起长大,也许是现代母亲的一个含义。就像我的芳芳,她的每一次突进都带动了我的飞翔。
那么多年,我们把最多的时光都用在书桌前了。在书海里畅游,我们就像两块海绵,不断地吸取着知识的营养。
2006年9月,芳芳参加了由邵燕君老师主持的“北大评刊”课程活动。芳芳先后评点过发表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杂志上的小说。她感到这是一门非常有意义的课。同学们坐在一起探讨小说,发表自己的言论,提出自己的见解,有时还会面红耳赤地辩论。芳芳喜欢这样的场面,喜欢几个人面对相同文本的真挚讨论。
2007年第1期《人民文学》有3个中篇,芳芳对其中迟子建的《福翩翩》这样点评道:
迟子建《福翻翩》写柴旺与刘家稳两家人艰苦而平凡的生活,力图在烦恼人生中写出生命内在的欢欣和温暖,以及“贫贱夫妻”间彼此的扶持与关爱。作者构思精巧,笔触沉静,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愁。小说最关键的情节,是柴旺与邻居刘家稳合伙经营春联买卖。为了过一个“肥年”,拉板车的柴旺想出卖春联的主意。于是,他请因瘫痪而困居家中的教师刘家穗执笔写字,自己则跑腿叫卖。辛苦自是,却也收获不小。尤其,一阵大风吹起,将一张“福”字吹进富人家,竟换来一沓百元钞票,更是意外之喜。然而,“饥荒是条狼”的尴尬尚未挨过,柴旺却已不假思索,把钱花在了刘家稳媳妇的颈椎治疗仪上。在柴旺的意识里,这是在拿天上掉下来的钱做好事,完成刘家稳最大的心愿;而潜意识中,是否包含一个靠力气吃饭的底层男人对一个含辛茹苦、坚贞优雅的知识女性的爱慕关爱,是谁也说不清的。迟子建有意以这样出人意料的安排,将原本平稳得几乎封闭的情节打破,使人物的性格在情节的陡转中有了起伏的机会。原本以为“最会调理男人”的柴旺媳妇伤心得几乎疯了,不但当众砸碎作为“定情之物”的宝贝石头,还一度投入一直关照她的“王店大哥”的怀抱中痛哭失声。人们也许以为,她将从此进入另一段人生历程,将开始另一个故事。然而,她径行不远、中途折返,又回到了“坚忍不拔”的“柴旺家的”身份。对她来说,即使背负债务、衣食无靠,只要夫孩子’你女出伪赛204妻共担风雨、生活平淡安稳就是幸福。况且,当误会解除,云消雾散,原本温馨的小日子在加了把盐后更加甜蜜-这是典型的迟子建风格,她偏爱善良的人物,愿意展现人性中光明温暖的一面,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在她的笔下总能春风化雨,遇难成祥。小说细节饱满,人物鲜活,那份暖暖的温情还是颇能打动人心这个点评入选了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2007年北大评刊年选》。芳芳还评论过范小青的小说《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这篇评论发表于《文艺报》:“范小青运用短小的篇幅,描写了老胡生活的一些场景。没有曲折离奇、惊心动魄的情节,却仍丝丝人扣,动人心弦。她所揭示的不是老胡心底虚幻的隐秘,而是一种需要治疗的心理疾病。这种疾病属于现代人,是现代人彼此猜忌、彼此孤立的结果。”评论裴蓓《站在窗前的刘天明》的文章,后来发表在《作品与争鸣》上。
由于参加“北大评刊”,芳芳除了要完成课堂论文,还要阅读各种文学期刊。她认为比较好的小说,有时会推荐给我阅读。当然,可以让我们共同喜欢的好小说总是不多。虽然读书、写作很忙,但芳芳还是不断给自己增加压力,暑假里留在北大给留学生做辅导老师,还去北师大学习日语,整天安排得忙忙碌碌。
芳芳的学生阿曼达,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美国留学生。
她热爱中国,喜欢中国的丝绸。一个学期下来,汉语巳经说得相当不错了。有一次我去北京见到了阿曼达,她用汉语与我交流,脸上堆满阳光般的笑容。看得出她是一个爽朗的女孩儿,又非常勤奋好学。芳芳和她是好朋友,经常一起出去玩儿。那年圣诞节,芳芳还与阿曼达一起去了美国领事馆欢度节曰。
2007年初,我开始着手长篇小说《荻港村》的写作,芳芳则动手新的学术#文了。这个寒假,我们依旧背对背坐在书桌前做功课。从芳芳牙牙学语,一直到她考上北大读硕士,真是弹指一挥间啊!而那么多年,我们把最多的时光都用在书桌前了。在书海里畅游,我们就像两块海绵,不断地吸取着知识的营养。那天我为自己写了《荻港村》比较满意的开头,兴奋不已;而芳芳则为她比较顺畅地完成了又一篇新的论文而卸下了重负。我们去餐馆吃饭,为芳芳完成大作而庆贺,同时也为我美好的长篇开头而庆贺。
“祝你更上一层楼。干杯!”我说。
“哈哈哈,干杯!”芳芳说。
十多年的地方,一切的变化都在记忆的脑海里留存。我记得芳芳3岁时,穿着我缝制的绸缎棉袄,站在武林广场的喷水池前留影,那模样儿像个小大人似的可爱极了。
从前我和芳芳一起逛街,来回起码用上一个多小时,但自从考入北大后,她很知道节约时间,总是来去匆匆。仿佛家里有什么要紧事等着似的,其实回到家无非就是看书写作。我们长年累月在书斋,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那天,芳芳写了一篇《雨中的肖邦》:
5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去听了一场音乐会。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音乐,具体的情形记不得了,唯有钢琴家饱有激情的神态,与清脆流畅、犹如天籁的琴音,历历在目、在耳,甚是感动。音乐会结束,我便认真地想要学琴,觉得弹奏钢琴是一种优雅华丽而且崇高肃穆的事业。事实上,当时的我,尚未真正理解那种感受,不过,母亲还是欣然从琴行里买回了一架闪亮的紫褐色钢琴,并很快物色到一位钢琴教师。
以后十年,我每天练习钢琴,稚嫩的双手在黑与白的琴键上伸展。钢琴教师是传统的学院派,作风严谨。她布置作业,往往是单调枯燥的练习曲。久而久之,我便疲乏了。有时候,练习譬如巴赫二部或三部创意曲之类,颇有难度的曲子时,我竟有了绝望与逃跑的想法,因为我听见一个一个笨拙的音符正在摇一个努力用功的女孩儿摆,曲调就是它们丑陋的舞蹈。于是,“哐”的一声,手指连同手掌一起砸向琴键,声音停止,指节却震得很痛。
到了高中,心想着考一所好的大学,便放弃了钢琴。母亲也说,她未尝想过让我成为一位钢琴家,之所以节儉而艰辛地供我学琴,仅仅为了一"分气质与心性的修养与熏陶。
今天,忽然怀念起往昔的琴音。于是打开琴盖,翻开一本整洁如故的琴谱。肖邦的《13小调前奏曲》作品28第六首,赫然入目。我把双手轻轻地摆放在琴键上,弹奏出一支深沉而忧伤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