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条消息,尽管我们为自己“早了一步”而颇有些得意,但是,有关云冈大佛的更多的知识,我们依然毫不知晓。报上对它的介绍大约也是受制于当时的政治气候,也相当有限。以后多年,曾有几次被当作上宾邀请前往云冈石窟参观,自然是免收门票并享受专业人员相当专业的讲解。而此时,作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云冈石窟,已是修葺一新。最初我们攀登的那个破败的楼阁,高层已经被铁将军牢牢锁住,一般游客是不许人内参观的。可我们照例能享受诚易特权,被专门人员打开并详细地介绍一番。但心情总是不像当年自己扒车时徒步来到这个无人光顾的石窟同的心情一样,那时受到的冲击和感受要强烈得多。也许是处于这样的心情,每次来参观云冈石窟,尽管那些专业人士讲解得很是精彩,却还是没能进人自己的脑海里形成理念。所以,当很多朋友谈起云冈石窟时,我顶多很自豪地讲一讲自己当年的经历。如果让咱说说石窟的子卯寅丑,那绝对是除了露怯就是露怯。
但是对云冈石窟这么伟大的奇迹没能深人了解的遗憾一直留存在心里。
去年岁末的一次文友聚会时,遇见了山西作协副主席聂文贵,席间谈到我在山西插队也谈到去云冈石窟的老事儿,于是以“老乡”相称。他送我一本大作《雕刻在石头上的王国》。回家一翻看,立即被本书的学术氛围及作者广博的知识面所吸引,竟一口气从头读到尾,有很多地方还画了记号,准备做笔记。读着它,我就心说它简直就是一部有关云冈石窟的百科全书!
一下子,我关于云冈石窟的所有空白,都被聂文贵娓娓道来的优美文字填满了!
聂文贵不是想当然地说,而是有根有据地旁征博引。请看这段文字—“西京大石窟寺者,后魏之所建也,凡有十名,一通乐,二灵岩,三鲸崇,四镇国,五护国,六天宫,七崇福,八童子,九华严,十兜率”……东西三十里,栉比相连……十寺之外,西至悬空寺,在焦山之东,远及一舍,皆有完像。……此寺之建,肇于神瑞,终乎正光,凡七帝,历百一十一年。……叠嶂峥嵘而西去,长河浩渺以东来。岚影相连,波声不断,势壮京邑,润分林毅。岂特国家之宝,抑亦仙圣之宅!此则二形势之大略也。峰峦后拥,完室前开,广者容三千人,高者至三十丈。三十二瑞相,巍乎当阳;千百亿化身,森然在目。烟霞供宝座之色,日月助玉毫之辉;神龙天矫以飞动,灵兽雍容而助武。色循连延,则天皇弥勒之宫;层檐辣峙,则地通多宝之塔。以至八部之眷属,诸经之因地,妙笔不能同其变,辩口不能谈其目,巧力不能计其数。况若神游于鹫岭,宛如身诣于(上老+日下),此则制底发响,闻者摄心;琢石则醴泉流出,饮之愈疾。珍禽时聚,毒虫屏迹。此则灵一感之大略也……《尔雅》云:“石山戴土,谓之崔鬼。”此山外积黄壤,中含翠石,高卑莫测,厚薄难知。然而良工预为其制,群匠争奋其力……虽大禹之凿龙门,六丁之开蜀道,不过摧其顽险,务于通达而已,方之于此,未足为难,倘非诚心一发,圣力潜扶,安能至是哉?……呜呼,青鸳肇于西域,徒见其名;白马兴于中土,景堕其志。未如此寺殊功圣迹,亘古今而常存者也。”
“虑不远不足以成大功,功不大不足以传永世。且物之坚者莫如石,石之大者莫如山。上摩高天,下蟠厚地,与天地而久同,是以昔人留心佛法者,往往因上以为室,即石以成像。”
哦,多美的古散文!
当然,这并非聂文贵所写。但是他引其出处确让我佩服。据他介绍,以上文字出自“《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人们常以《金碑》简称,是著名考古学家宿白先生在1947年整理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善本书籍时,从《永乐大典》中发现并校注的。”聂文贵“珍然录其一节,以略窥云冈的来龙去脉、旧日景致”。即使我去国家图书馆检索,恐怕也不能将这些文字顺手拈来。但聂文贵却画龙点睛地在开篇就介绍出来了。不能不说这些材料都早已烂熟于其胸中。让我在欣赏之余还萌生了些许敬意。
再如各石窟的风格以及雕凿的年代及背景资料,都有详细的考证。于是,石佛、石窟就都有了生命,仿佛那些居住在大大小小的岩洞里的风格各异的石佛都活动起来,从阅读中你能感到,这个王国真是充满了生命!
原来,北魏兴盛佛教。“连臣民庶人也有资格‘拟状金石’,’随像拟仪’,为自己造像塑身。文中引用资料介绍,“太和十九年,有七女为其夫及儿女造三躯释迎牟尼佛像”。而在“第11窟东壁上面有一方石刻题志,是太和七年,54位善男信女慷慨解囊,上为孝文帝、文明冯太后、七世父母,下给亲朋邻友、’同邑诸人’祈福而‘敬造石膺形象九十五区及诸菩萨’的事迹载录。第17窟明窗东侧,也有一小处摩壁阴刻,镌于一组三像完下,是一位法号为惠定的比丘尼,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筹钱出力,造释释逸、多宝、弥勒三像,惟愿以此功德,福泽‘无边众生’的拳拳心曲。”……只这几个例子,便活脱地勾勒出北魏兴佛的热闹程度。难怪有云冈石窟呢!特别是到了“兴安春日,北魏平城永安殿,文成帝亲谕圣旨凿石造佛,如我二帝身”。于是,“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于是,大佛的一肇一笑、莲花的一舒一展、飞天的一二屈一伸、琵琶的一弹一拨,就在凿凿琢琢、平平仄仄的节奏和韵律中,深人浅出地清晰起来。明亮起来。生动起来。或“石含玉润,鉴照映彻”。或“麟甲飞动,每天欲雨”。或“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或“蝉娟春媚,云雾轻笼”。或“庄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骏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或“高华则朗月繁星,雄大则泰山乔岳,圆畅则流水行云,同变幻则凄风雨急”。并以生机盎然的光芒,照耀脚下春来秋往的土地、头顶上斗转星移的天空,还有身边流动不息的风。”……也许我引用的聂文太多了。但是怎么办呢?因为我找不出别的字句能更准确地描述云冈石窟呀。聂文贵真是将云冈石窟吃透了。他真的把这个王国写活了!
“凿石造佛,如我帝身”!于是,一些重要的佛像就都有出处了。如文成帝自作“模特”,对统帅雕造石像工程的师贤面授机宜,密约在先。于是,“石像既成,颜上足下,各有黑石,冥同帝体上下黑子……”
再如北魏太武帝“灭佛”与文成帝“兴佛”的历史,“昙耀五窟”跌宕起伏的生死故事……书中都有相当翔实的披露。
顺手拈来这样一段话:“云冈石窟,在山西大同境内,是北魏时代佛教美术的大制作。但到了千余年后的近代,仅见于传记,中国人皆不知其所在。……1903年,始由日本人伊东忠太在山西境内内发现其实物。其后经法国美术家沙蜿的研究、解说、图解,并广为介绍,就闻名于世界,而为东洋最大的艺术”。此话是谁说的呢?丰子恺!聂文贵连漫画家关于云冈石窟的言论都搜索到了!学问做到如此地步,不能不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总之,与云冈石窟相关的任何文献,聂文贵都了如指掌,而且触类旁通—这功夫绝非一蹴而就的,显然他是下了大的功夫了。果然,在书中他这样说:“欲将历代抒写云冈石窟的诗歌、散文、论文、碑竭,一分门别类地作一发掘整理,并冠以‘云冈学丛书’。孰料,竟被一个现象所迷惑—如此一座浩然奇伟的历史文化遗存,却被忽略于北魏以降历朝的视野之外,端的是好生奇怪。”一系列谜团更激发了他“穷经”求索的意志!为解开这些千年谜团,不但翻阅大量古今史料,而且整理了相当可观的有关云冈石窟的民间传说!进而一发不可收拾地“链接”到西方的哲学、历史、文学、建筑学、雕塑艺术、甚至人类学、种族学真是庞大得非同一般!
哦,原来,云冈石窟一直被忽略着!难怪丰子恺这样说,难怪清初浙西词派的创始人朱彝尊游云冈吟诗道:“城晚角声通雁塞,关寒马色上龙堆。故园望断江村里,愁说梅花细细开。”他“睹石佛之怪伟,退而作”《云冈石佛记》。文中有讥讽拓跋氏开凿云冈:“自谓极天下之智慧,不知其陷于至愚也。”(引自聂书)怎么叫“至愚,”?是不是有大汉族主义情绪在作祟?这里当然有复杂的历史和民族情节在里面,当然也说明:面对有着1500年沧桑的云冈石窟这样伟大艺术,应该说,绝非是30年前我个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遗憾,而应该是历史的也是整个民族的“跨世纪”的遗憾啊!
而聂文贵《雕刻在石头上的王国》一书,却为弥合这个遗憾,开了个很好的头。
真的,这是一部值得认真拜读的书。古典诗词、中外古今名家大师那些深邃而富有哲理的人生与艺术的对话,妙语如珠,启迪心智!而云冈石窟及万千佛雕、北魏王朝、拓跋鲜卑、族群融合的历史,栩栩如生,相当质感地再现了!
所以我说,这是一部有关云冈石窟的百科全书!是“底蕴厚重、思考深彻、想象辽阔、笔调诗意、文学性、思想性、学术性、史料性、鉴赏性熔燃一炉的五彩火焰。”
当然,在我看来,聂文贵也有些对云冈大佛痴迷过份之处,而这些更表现出聂文贵对大佛的赤子之心。如下句话:“在云冈大佛面前,《大卫》、《思想者》、《维纳斯》显然不可同日而语,那一度曾经传得有点神乎其神的蒙娜丽莎的微笑,就更显得微不足道、渺如草芥了。”我以为,世间有些东西是不能随手拿来就相比的。特别是那些都属于一方神圣的“实物”,它们同样是人类伟大灵魂的延伸,在它们面前,充满敬畏地渴求灵感、顶礼膜拜,而不是在比较中“挤兑”一方,乃是人间正道。
但是面对本书的作者、一直生活在云冈大佛的庇护下的聂文贵,一定要原谅他。在他的赤诚面前,他所表现的价值取向,绝不会因此而有所折损,相反,更应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