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在追求幸福的乡村大道上,谷雨脚上的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虽然没有一双是合脚的,他却义无反顾地朝前走。他信任路标,信任誓言,深信在不远的前方,必定是太阳的故乡。
谷雨虔诚地投入了一场据说是灵魂深处的革命,像许多人一样,从狂热走向野蛮,从愚昧走向残暴,在“文化革命”的旗帜下,一点也没有受到文化的熏陶,革命革得筋疲力尽,路标指向一片蒙昧。谷雨和他那一代人,几乎都倒退到粗野、冷酷、六亲不认。
谷雨的母亲唤他回家耕地,谷雨的父亲唤他回家植树,家乡的炊烟唤他回来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庄户人。
孙儿马冬生。
冬生在动荡中长大成人,生活教会他爱,教会他恨。
既然读书无用,知识愈多愈反动,何不一头扎进黄土地,刨土坷垃挣劳动工分,也好减轻家里的负担。冬生上工走在前头,收工走在后面,可是任他挥洒汗水多么卖力,贫瘠的黄土地总是十年九旱,生产队的大锅饭总是稀汤寡水,种一沟葱也是“资本主义”,赶一趟大集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希望在哪里?
一个天翻地覆的秋天,八亿人重过了一次1949年10月1日。那种“解放”了的心情,不亚于新生。冬生眼含泪水给爷爷读一条新闻,噩梦醒来是春天。一连几年,一年一个“一号文件”,每一条都说到庄户人的心窝里。土地进户了,庄户人终于穿上了合脚的鞋子,走起路来挺胸阔步,再不伸手讨要救济粮了。
有了土地,农民就有了命根子。有了种植的自主权,就吃了定心丸。农民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农村才有了五谷丰登,牛羊成群。电灯照亮了穷山沟,公路修到了家门口。有了存折的冬生,买了一辆“东风”跑起了运输。再没有人轻视“财富”了,再没有人鄙视“金钱”了。冬生们理直气壮地发了家,致了富。
诚然,生活中也有诸多令冬生不快的事情,譬如一个乡长贪污了十几万元,有些部门乱收费乱摊派,假种子假化肥坑害了半条沟的种田人,进城打工的兄弟年终拿不到工钱……面对这些不该发生的烦心事,冬生们极其愤怒,却并不心灰意冷。他们的血还是热的,他们的心还时不时地激动。他们又一连两年读到了“一号文件”,他们期待西部的明天,明天将构建一个健康、平等、和谐的社会。
(原载《飞天》2005年第7期)黄山松
黄山,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黄山松。
黄山松是黄山养育的最强悍的儿子。
凸隆的黑紫色的岩石,瘦骨嶙峋的母体,裸露在暴烈的阳光下,没有血,没有泪,没有贪婪与奢望,只有无尽的母爱。她渴望得到一个强壮的儿子,完美地再现黄山精神。
或许是一个暮色的黄昏,或许是一个纯情的黎明,放荡的春风一次次向她扑来,夹杂着阵阵潮湿的空气,播下一粒种子。于是在阳春三月,黄山有了身孕,黄山将再造一个辉煌,让一种精神在一个新生命中得到延续。
瘦骨嶙峋的母亲,挤出仅有的几滴乳汁,喂养嫩芽,喂养松涛,喂养淡淡的绿色,圆一个千年之梦。
黄山松,你不曾辜负母亲的抚慰,不曾辜负雨露的深情;你拥抱每一缕阳光,汲取每一丝春雨,揽怀每一股清风。“朝华之草,戒旦零落;松柏之茂,隆冬不衰。”黄山松啊,你终于长成了一棵笑迎八方宾客的大树。
你生命的历程惊险崎岖,布满了荆棘歧途。
你条条坚韧细长的指爪,不屈于扭曲,不服于重压,朝石头缝里拧,朝泥土窝里扎,直至把贫血的岩石咬紧,把少得可怜的沃土抱住。雷击不倒,霜杀不弃,像个抱定人生信念的诗人。
偌大树冠,亭亭如盖,挡风顶雨,遮云蔽日。每一条枝丫都张扬着黄山的风姿,每一根松针都扯动了人间的牵挂。赤裸弯曲的根须,搂紧风,搂紧雨,搂紧岩石,支撑起一道撼动人心的风景。
黄山松,是黄山最忠诚最具孝心的儿子。
黄山松,以其强悍,支撑起一座大山的生命的制高点。
黄山松,好大的一棵树,恰是我们民族一个知识群体的象征。
(原载《文汇月刊》1986年第3期)三峡纤夫
咳哟——
嗨唷——
许多年前,我去过一次三峡,那高亢激越的川江号子,在三峡两岸久久回荡,也在我的心灵久久回荡。
一万年,没曾打过弯儿的纤绳,系着激流险滩的野性。纤夫们踏平一路天险恶浪,独揽沿江雄风。
一双双赤脚,在乱石沙砾中刻下大半生的记忆,那是几代十几代人传承的命运。抬头凝望,蓝天下刀削斧凿般的山崖;低头凭听,一泻千里怒吼的江涛。山形水势,写满了一个“险”字。险在湍急,险在窄逼,险在滩头如麻,险在九曲十八弯。
绷得紧紧的纤绳,像一根根粗重的琴弦,弹奏出水上生活的艰辛,弹奏出水手们的哀乐人生。一声声伴着江涛的川江号子,唱出长江奔流到海的坚韧,唱出纤夫踏平坎坷的豪兴。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是李太白浪漫的诗句。川江上轻捷如飞、一日往返千里的舟子,是诗人丰富的想象。可是,纤夫们牵引船只,却不像诗人写得那么潇洒,船体吃水很深,逆流而上,纤绳深深勒进肩头,一步一移,历尽无数急流险滩。一年四季,纤夫们无晴无雨,风餐露宿,肌肤镀上了一层紫铜。
紫铜色的肌肤,汗水浸不湿,雨水打不透。
纤夫,弯弓一样的脊背,有着巨大的爆发力:粗壮的臂膀,高扬的面孔,不屈的头颅,时刻准备着迎接风暴的来临。
与风涛恶浪搏斗的生命,无暇回首,也从不叹息,只知道勇往直前。他们牵引着大船,牵动着大潮的起落,也牵引着沉重的历史。
“咳哟——”“嗨唷——”一路川江号子,排开滔天巨浪,驱散漫天乌云。
一步一步,一声一声,向着港口,向着黎明,向着遥远的地平线……
(原载《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散文诗精选》)长安寻古
兵马俑
还是那么威武雄壮,还是那么万夫莫当。不可一世的天朝,不可一世的战阵,拥戴着不可一世的君王。
陕西是一块古老的土地,地下埋藏着许多古老的故事,埋藏着大半个中华历史。许多民族精英,许多人类的光荣,许多童年的文化,许多词赋歌舞,都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土地,有些也止于这片土地。兵马俑从地下走到地面,为一个民族的史册又增添了一页非凡的辉煌。
武将眉宇的骄矜,文官嘴角的轻狂,骑士紧勒战马的缰索,射手拉满弓弦目视远方。骊山脚下,蔽日的旌旗也遮蔽了兵器的寒光。
那列队很像两班文武百官,那阵势很像远征某一个弱小邻邦。人声鼎沸,爷娘妻儿含泪送别;战马长嘶,连不会说话的牲畜也眷恋家乡的水甜草旺。也许只是一次例行的早朝,那些不放过一切机会讨好君主的媚臣,放开了嗓门三呼:“始皇帝,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那呼喊声似乎跨越过漫长的时空,跨越过尸横遍野的疆场,跨越过大大小小的变革,跨越过一面面各种颜色的旗帜,至今仍在历史的幽谷中寻觅生存的土壤,根须寻觅延伸的空间,枝叶仍遮蔽时代的阳光。
弓箭只能成为保护家园的自卫,不应当轻易地对准人的胸膛。兵马俑的展厅,既是先人智慧的展示,亦是后人反思和咀嚼历史的课堂。
秦始皇陵
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
——唐·王维《过秦皇墓》
沉重的石头,像历史一样沉重,像命运一样沉重,像一个民族兴衰荣辱一样沉重,压在七十万人的肩头。
七十万双裂开血口的手,七十万双写下了中华一段历史的手,为一个统治者为一个暴君修造坟墓,为我们伟大的民族铸下丑陋。刚一登基就惦记死亡,刚握住权柄就恐惧末日,也许这就是做皇帝最大的悲哀。
活着时怕他的子民行刺,深居简出;出行时三步一兵五步一卒,从不让臣民们了解他的行踪。死后担心儿孙或贼人盗墓,即使埋在深深的地下,即使暗道机关重重,也要千万个兵俑守护,也要杀掉几十万造墓的民工。怀揣着阴暗的心术总是多疑,手上沾满鲜血才时时恐惧,自知一生积下累累罪行。口口声声爱民如子,口口声声民同衣食父母,为什么听见父母的呼唤却胆战心惊?
尽管水银湖修进墓穴,也有大雁和野鸭游弋,但是人鱼膏的长明灯却终难长明。春天在骊山脚下久久踟蹰,像一匹找不到家的迷途战马,在山谷里徘徊,在疾风中嘶鸣。喧嚣吵不醒皇陵深处的无限严冬,春神与死神形同陌路。
始皇帝为一个最古老的民族筑起一个历史文明的高度;万里长城给炎黄子孙留下不朽的骄傲,也留下久远的痛楚。
陵墓埋藏着文化,埋藏着财富,埋藏着争议,也埋藏着七十万造墓人的尸骨。
一座伟人的陵墓?
一座罪人的陵墓?
永泰公主墓
一个没有微笑过的少女,短暂的一生伴随着无边无际的寂寞;青春像一块沉入海底的石头,像一缕朔风中的炊烟,不见阳光,没有归宿。岁月的牙齿咀嚼你,整天整天闷闷不乐。金银珠玉是许多把出鞘的利剑,生命被财富切割,流着鲜血,流着哀叹。多么可怜的姑娘啊,殒命时只度过了十七个春秋。
紫红色宫墙隔绝了一个世界,裹紧少女命运的仅仅是一枚蛋壳。比平民百姓安逸富贵,比穷家贫女吃穿丰足,可是到哪里寻觅平常人家的自由快乐?
多么富有的贫穷啊!
多么危厄的幸运啊!
一朝公主的保护者仅是一枚蛋壳,蛋壳只需要两个指头便能掐破。我走进永泰公主的墓室,走进远离春光、远离人间烟火的黑暗。陪葬的珠宝仍隐隐闪光,棺木四壁刻满秋风萧瑟。一个女人的故事只写了十七页草纸,一个公主的命运比草纸还薄。富贵填饱看得见的物质生活,享受则无情地酿制精神饥渴。
一个没有微笑过的少女,用悲哀寂寞饲养宫廷生活。时间没有埋藏历史的记忆,也没有埋藏公主的哀叹。她留给人间的是深深的遗憾,十七年不曾感受世间冷暖,不曾感受人间烟火。
如果永泰公主的富贵是唯一的幸福,我宁愿将贫穷作为终生选择。
半坡遗址
只有五万平方米,一个小小的村落。云和雨拥挤在一起,山和水拥抱在一起。没有村官,没有平民。没有乞丐,没有富翁。没有贪婪,没有蛮横。只有男人的粗犷,只有女人的多情。这就是整个人间,这就是整个世界。
远古没有战争,祖先虔诚地祈祷和平。食兽肉长大的勇士,并没有染上兽性。石矛竹箭是人类最古老的武器,是刀枪和原子弹的祖宗,是求生的智慧,也是面对猛兽自卫的本能。不知道从哪一个自相残杀的日子算起,人类开始了格斗,开始了杀戮,开始了流血,开始了人与人之间的世仇。
那些精心刻在陶器边缘上的简洁又极有规律的花纹,是不是人类最初的象形文字,是不是最初的记事符号?或许记载的是一桩突发事件,或许记载的是一次同大自然的搏斗,或许记载的是一次传统的祭祀活动,或许记载的是告诫子孙的遗训,或许记载的是一场大规模战争。古文字学者和考古专家们认为,人类的文明史可划分两个主要时期,一个是文字的出现,一个是印刷术的诞生。半坡村的那些陶器上的花纹,或许就孕育着这两大文明。
一步一步,一个太古老的民族,背负过于沉重。艰难地跋涉乃至爬行,怎肯将呼吸停滞在“半坡”。一盏岁月的马灯,斜挂于历史的中途。是照耀后来人,还是为自己镶嵌功名?带着怀古幽思而来的人们啊,你们可听见了,那个六千多年前发出的声音?你们可领悟了人类最初的遗训?
武则天无字碑
人总有一死,肉体终将化作泥土。
死,不过是感觉的休息,欲望之线的中断,肉体的彻底解脱。可是有人总想留下自己的印迹。于是凡算得上个人物的,总要在死后立一块石碑。岂不知那块石头常常给后人留下争议,留下真真假假的是非。
武则天的超凡,在于她深信历史的公正和无私,对于自己一生的功过,对于一个女皇帝的毕生作为,保持冷静自信的沉默,任后人评说千秋功罪。
武则天的自信,本身就是一块不朽的碑石。她不在乎恰到好处的责备,她不在乎怀有恶意的诋毁,她不在乎带着偏见的钦佩,她不在乎醉翁之意的溢美。因为一篇美好的碑文并不能抹掉一个人生前的恶劣行径,而所有美和善的行为也不可能为几句诽谤玷污诋毁。
也许武则天自以为功德无量,已经尽了君王之道,留下同天地一样广远的空白,让后人一代一代认识,一代一代填充。这虽然有失于自谦,但是此种坦诚也令人敬重。她毕竟没有狂妄地自吹自擂,也不曾虚伪地抱愧或假惺惺地忏悔。
一条路是无数只脚走出来的,一个人的历史是自己一笔一笔写出来的。历史不接纳狂言谎言,碑文却十有八九或多或少地刻一些欺骗。
好一个极端自信的女人。好一块无字石碑。那可不是一块平平常常的石头,它展示的是一位有争议的女皇。
此碑无字胜有字。
阿房宫遗址
即使是五十二万平方米,也容纳不下皇家的威严,也装载不下君臣的奢侈,每一块残砖断瓦都在诉说宫廷的兴衰起落。五十二万平方米的废墟,给今人留下一片坍塌荒芜。
五步一楼。
十步一阁。
都伴随秦王朝的骄横奢侈悄然陨灭。可惜的是“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残基拉长了白日的阴影,阴影里是不是隐藏着大兴土木的狂热(为政绩发热,为晋级发热)?上天台潜伏流行感冒,黑夜里常闻哭泣声。后来者果然没有逃过感冒病毒袭击,他们的劲头一点也不比祖宗弱。百姓们代代担心,阿房宫的残基上别再生长楼堂馆所。
满目残缺的繁荣,满目残破的历史,杜牧的文采给人美学更给人思索。阿房宫遗址不是平常的历史遗迹,是历代统治者的一面镜子,是一册治国兴邦的教科书。
祖宗给后辈的有黄金般的精华。
祖宗给后辈的有粪土般的糟粕。
让那些该死去的东西永远死去吧!
让那些该复兴的东西如旭日腾空!
(原载《红岩》2004年第3期)我的几位维族朋友
我有几位维吾尔族朋友。他们待人真挚,非常看重友情,语言风趣幽默,有时人们面对不易应付的难题,或令人尴尬的场面,他们善于用阿凡提的方式,机智地消融与化解。这个天生幽默而又勤劳乐观的民族,像天山上的雪莲给我留下了高洁友爱的印象。我的第一代维吾尔族朋友是铁依甫江·艾里耶夫、克里木·霍加等,第二代维吾尔族朋友是麦买提明·吾守尔、祖尔东·沙比尔、乌斯满江、艾克拜尔·吾拉木等。
我与铁依甫江、克里木·霍加是1956年春在全国第一次“青创会”上结识的。因为饮食习惯,会议期间经常同桌进餐,我们几个回族代表也跟着维族兄弟喝起奶茶,吃手抓饭、烤包子,胃口大开。那时我们的着装最高档的是中山装,有的就是便服。铁依甫江他们,却是西装革履,相形之下,我们显得有些老土。开始我有点拘谨,不多主动接触。老铁善解人意,总是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是又高又深的诗人,我们很喜欢和你在一起。”打消了我与他们相处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