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个青年人,他充满着自信,充满着惊人的勇气,像传说中那个黎族猎人追逐小鹿那么虔诚而又坚定。他眼望着爱的大海吞没了一切,吐弃了一切,他眼望着一个个背向着大海的人们,走向他们唾手可得的安宁和幸福去了……可是,他依然站在爱的岸边,一次次捧起浪花,一次次拾起色彩斑斓的贝壳……希望着,痛苦着,又痛苦着,希望着……他深信海是属于他的,不是自己骑上波涛的脊背,就是被波涛的牙齿咬碎。两者都将给他满足。
女主人公终于感动了,她爱上了他。
相爱的时针有时比秒针走得还快。
爱神常常给恋人们蒙起一只眼睛,让他们彼此只能看见美好的一面。她也没有摆脱这种偏见,她看见他的心灵净是美好的颜色。
“你为什么不妒忌我跟别的男朋友跳舞?”
“妒忌是爱情的丧钟。”
女孩子觉得恋人对她的爱是崇高的,充满着真诚和信赖。
“你对爱情缺乏应有的殷勤。”
“用殷勤换来的爱情是廉价的。”
女孩子认为这样的相爱与结合,才是彼此尊重人格的感情。
“如果我不能给你带来幸福,而是相反?”
“只要能为我所爱的人牺牲,就已经是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和满足了。”
女孩子的父亲把毕生全部积蓄如数捐赠给了一项福利事业。这位本来可以获得一大笔遗产的女主人公,如同神话中的公主,在一场暴风雪过后竟变成了贫女,她结婚后可能只好去过那种普通的平民百姓的生活了。
“我父亲的决定你不感到遗憾吗?”
“有什么可遗憾的!你我各有两只手,这就足够啦!”
女孩子觉得心里很温暖,不由得为自己的眼力和选择产生了一种由衷的自豪感。
戏剧性的变化发生在月末的一个黄昏。
女主人公的恋人满面春风地向她走来,他俩在约定的时间同时来到了海滩。他的额头比平时显得越发宽展,微笑的眼睛变得细长,脸颊像女孩子涂了胭脂,飘着一朵晚霞,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扬扬的激动,两只手好像找不到一个安宁的位置,差一点就要手舞足蹈了。
“怎么了?什么事让你……”她问。
“生命的价值涨潮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听了也会高兴的。”
“真的吗?……为什么?”
“从此,人们会对你另眼看待,会的,用不了多久……”
“我不信。”
“你很快会感觉到……”
“因为你吗?”
“是的。我已经被党组选中为第三……”他神秘地把嘴唇贴近她的耳朵。
“啊——是这样,你是太阳、我是月亮了。”
“多俏皮!”
她的嘴唇抽搐地颤抖了几下。
她扭过脸去,心情沉重地望着天与海的边缘,夕阳在显耀它美丽多彩的余晖……啊!又是一个伟岸的身影,还是那么高大,但这一次他在夕阳中给人的是一个黑暗的剪影的感觉。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伟岸的剪影。她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那伟岸的令人崇拜的剪影确实是一块矗立着的礁石。
女主人公流泪了。
但是,她并不惋惜,也不痛苦,只是有一种失望的酸楚揪着她的心。一丝淡淡的哀愁爬进她的眸子,渗入到她的目光中。
这女孩子毫无留恋地离开了爱神。
她独自漫步在海滩上,俯身拾起一枚漂亮多彩的玉贝。
“多好的色泽呀!”她深情地吻了一口那贝壳。“可惜得很,它是大海抛弃的废物。”
她随手把玉贝丢弃在海滩上。于是,将是千万双脚,在美丽的贝壳上踩踏着,那些男人的脚,那些女人的脚。
我读了她的这篇小说,内心有一股说不出的惆怅。
“那么,咱们俩的事……你到底爱我不?”
“我爱大海。”
“你并没有回答我……”
“不爱玉贝。”
“我呢,我是……”
“……”
(原载《花溪》1984年第6期)她不是大西北的女人
满月比马老六的人缘好。
她虽然也说一口纯正的西北话,却不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
她比马老六小五岁,心也灵,手也巧,尤以裁剪的手艺最受乡亲们称赞。大沟村的人,十家有九家都穿过满月裁的衣服。
满月的老家在素有“天府之国”的四川。上个世纪60年代,老家同全国一样,连遭几年天灾人祸,大田里颗粒无收,自留地虽略有收成,却被公社给割了“资本主义尾巴”。
满月一家吃了上顿断下顿,连买火柴买盐的钱也没有。爸爸妈妈商量了几天,说是商量,实际上是吵了几天,最后还是妈妈屈服于爸爸,同意把满月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四岁的公社干部。说是“嫁给”,实际上等于“卖给”。
满月那年十九岁,见过那个干部,说他四十三岁,可那一脸胡茬子,头也拔了顶,冷眼看过去,比她爸还老。满月心里也清楚,爸妈为了一家人活命,也是出于无奈,反抗没有用处。她思前想后,没有别的路走了,就把仅有的两件旧衣服,塞进化肥袋子里,趁后半夜天黑逃出了村子。
不记得一口气跑出多远,第二天太阳压山时,眼前出现了一条铁路,她本能地沿着路基走,拐过一个山头,前方出现了灯光,那是个快车不停靠的小站。满月见有一列货车停在站内,想也没想就爬上了车,索性听任命运把她带到天涯海角去。那年头火车晚点是家常便饭,货车更没准儿,说停就停,一停就是几个小时。那列货车走了三天三夜,在大西北的一个挺大的大车站停靠了。
满月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满身满脸都是煤渣。她顾不上这些,一跳下车就去找水喝。哪里有干净的饮水?她跑到郊外一条城里排污的水沟,那水看上去还稍稍清亮,便猫下腰捧起就喝。
“喝不得!喝不得!”
满月吓了一跳,看见一个粗壮的汉子站在身边,他从怀里掏出个水葫芦,递给满月,“沟水有毒,是造纸厂排的,喝了满身起红点子。”这个老实憨厚的汉子叫马学礼,从小没爹没妈,谁也记不得他的官名,十里八村的人,都叫他“马老六”。
满月人生地不熟,对人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可她身无分文,无亲无故,看马老六面善,待人挺实在,就开口求他帮着寻一个能糊口的营生做。马老六见满月可怜的样子,同情心油然而生:
“你就到我们大沟村挖甘草吧,药材公司有多少收多少。”满月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愿意去,马老六就用自行车把她驮回了村,驮回了自己的家。
一进门,马老六就给满月打水洗脸,又催她到里屋换了件干净衣服。
“你饿坏了吧?”马老六不等满月答话,一头钻进厨房,洗两个洋芋,和了面,揪起面片子。
饥饿和贫穷淡漠了满月对父母的思念,对故乡的眷恋。她就这样逃出了灾难重重的家乡,离开了生她养她的那块故土。马老六的善良憨厚和同情心,感动了满月,取得满月的信赖。那天,这一对孤苦伶仃的青年男女,彼此都有一种突然找到了亲人的感觉。
命运和缘分使他们天然地彼此贴近了。满月在举目无亲的大西北,遇上一个好人,遇上一个同命相怜的人。她找到了归宿,成了家,命运把她和他组成了一个家庭。
一个大西北的男人同一个大西南的女人,组成了一个南北结合的家,尽管他们彼此恩爱,相互体贴,都怀有宽容与体谅,可那南北之间的差异,还是经过了漫长的磨合。就说洗浴这桩事吧,满月生在南国水乡,差不多是泡在水里长大的,天天洗澡已成习惯。可是大沟村水极金贵,连吃的水也得到两里远的地方人挑驴驮,哪还有天天洗澡的水。马老六是在沙滩里长大的,见了大水就眼晕,别说洗澡,连那双汗脚也几天不洗一次。满月和马老六就为洗澡、洗脚这类生活琐事,闹过好几回不痛快。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满月入乡随俗,慢慢地适应了恶劣的水源条件:求生的欲望和满足,使满月的许多生活习惯,渐渐向大沟村靠近,向马老六靠拢,直到她的衣食住行与大沟村再没有了隔阂。
满月学会了揪面片,学会了纺羊毛绳,学会了挖甘草。满月说土坯房子冬暖夏凉,是穷人最可心的屋;沙土地松散,种啥长啥;钻天杨比所有的树木都长得俊;吃手抓羊肉是一辈子难忘的美味……
满月和马老六同心协力,以两双勤劳的手撑起一个家,从贫瘠的黄土地里抠出温饱,抠出太平生活的滋味儿,织就一对青年男女的“农民梦”。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满月离开母亲已经五年,在大西北生儿育女,自己也做了两个娃子的母亲。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大沟村像件“出土文物”,一个早晨就声名远播了。为了保护生态,保护草原,政府再不允许挖甘草了。可是靠挖甘草生活的马老六不甘心,他祖祖辈辈挖甘草,草原也没咋,现在为啥就挖不得了?他一早一晚还偷偷摸摸地挖,有一天夜里,他沿着沙丘沙梁挖出一条墙框子。后来据北京来的专家说,那是一条古长城,大约是唐代以前留下来的。
这条土垒的长城,给大沟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繁荣,拍电影的,照相的,画画的,考古参观旅游的,每个月都来好几拨儿。这些人吃在大沟村,住在大沟村,大沟村家家都成了旅店饭铺。大沟公社改名大沟乡,一条简易公路修到了村口,县上的打井队又在村里打出两眼甜水井,大沟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大人娃子把丢了十几年的“花儿”又拾了起来,一吃过晚饭,就传出“上去那高山望平川,平川里长着两朵牡丹……”的歌声,能传出几里地远。
有一天,马老六从县城抱回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块小小荧屏,给满月打开一个从没有见识过的花花世界,把五大洲的千变万化带进土屋,以前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一瞬间闯入了封闭的大沟村人的生活。满月和村里人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原来外面的世界是那样丰富多彩。
立春那天,电视里出现了“天府之国”的画面:那些一度对土地失去发言权的种田人,如今成了土地的主人,把自己种的那份田承包到家了。许多满月熟悉的面孔,都自由自在地在自家田里劳作。她在一群给稻田薅草的妇女中,似乎看到了母亲的身影。这些年来,逃荒的酸楚深深埋在满月的心底,故乡和母亲常在梦里抚慰她。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她流了泪。
从这天起,满月平静的生活再不平静了,一当放下手中的活儿,就去调电视频道,可是再也调不出故乡的画面。
正当满月沮丧又失望的时候,一个四川画家跑进了大沟村,在遥远的大西北听着那一口川南口音的家乡话,满月感到特别亲切。她特意给画家做了两个川味的家乡菜,像款待亲人一样。吃饭时,她不停地打听家乡的事情,问他农民是不是真的包产分田了。画家说,他去过两个乡,那里的种田人成了土地的主人。过去上边下令每年必须种三季庄稼,土地太累了,每季打的粮食很少,农民想改变这种现状,可苦于没有自主权,种田的人对怎么种田说了不算。如今种田人给上边算了一笔账:“三三见九不如二五一十”。这样一来,就把每年种三季改成两季。土地恢复了元气,收成多了,家家吃得饱,户户有余粮,还出了一批种粮大户。
画家讲述得有声有色,深深触动了满月,吸引了满月,把她埋藏在心里十几年的梦唤醒了。从此,满月心里七上八下,无一日安宁,陷入矛盾和痛苦的情感中,经常在梦中呓语,把两个睡熟的儿子都说醒了。
满月瘦了。
初秋,一个灰蒙蒙的早晨,阴云使高天和大气都变得很沉闷。大沟村人一个个悄悄耳语,互相打问,传说满月揣了一百元钱逃走了,十有八九是回了四川老家。
有人说,只怪马老六买了那台电视机,让满月看野了心。
也有人说,都怪马老六几天也不洗洗那双臭脚,硬是把人熏跑了。
年轻人以为满月姐不像没有良心的人,说她不会远走。
长辈人则劝慰马老六,满月不会为了自己的娘,就忘了她也是两个娃子的娘。
各种各样的猜测,各种各样的议论,一时成了大沟村的头号新闻。
本来就寡言少语的马老六,这一来更沉默了,整天闷闷不乐,仿佛天塌了似的。懂事的娃儿宰了羊羔子,端来半盆羊羔肉,逼着爹吃,马老六只是胡乱咬了几口,再也尝不出往昔的美味儿。那一阵子,马老六的心情,就像阴霾的天气,再没放晴过,时间也似乎一直停滞在那个灰蒙蒙的早晨。
烈性的老白干成了马老六昼夜不离的伙伴,只有在醉意里他才感到一丝解脱。他苦苦地思念满月,满月是他心目中最美最善良最温柔的女人,也是最体贴的婆姨,是娃儿最慈爱的娘。
马老六每天都要跑到村头,站在那个通向大路的山冈上张望,每天都眼巴巴盼着那个穿一身绿色制服的邮递员。他还去过两次县城,坐在长途汽车站的长凳上,看着一拨又一拨走出出站口的人群,总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趟车上,下一趟车又给他带来再一次的失望。
马老六观察每一伙来土长城参观旅游的人,看他们的打扮,听他们的口音,再没有一个是来自“天府之国”的,想打听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
马老六不去锄地,不去剪羊毛,不去割羊只过冬的青草,还把羊窝在圈里,不放牧也不喂料,饿得羊群咩咩乱叫。两个娃子理解爹的心情,商量商量都不上学了,替爹把担子挑起来。
看到这一切,邻居们又气他又可怜他,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一走就不回来了?邻居杨大妈说:“也难怪马老六没了魂儿,没有女人的家,还能算个家吗!”
马老六嘴上不说,心里却想着:满月不会永远不回来,大西北留下了她的亲骨肉,她真的那么狠心?满月本来很恋这个家,对老六的心思也很重。乡亲们都安慰老六,给老六宽心:“即使是满月舍得了你,也舍不得她那两个娃儿。”
马老六经常把满月留下的衣物拿到院子里晾晒,捧出捧进,见物如见人,自己还对自己嘀咕:“她会回来的,会回来,她舍不得娃儿。”
马老六终于振作起来。他要带领娃儿好好过日子,把光景过得更有生气,更红火。他把两个娃又送回学校,嘱咐他们好好读书,等妈妈回来那天,让她有个更温暖更满意的家。
(原载《民族文学》2005年第6期)猎人的儿子
他叫常春,他父亲常宝青是喇嘛沟的神枪手,远近闻名的猎人。
喇嘛沟是九岩山、翠岫山两山之间的一条沟谷。翠岫山上有一座喇嘛寺,早年僧人众多,香火兴旺。九岩山林木茂密,素有黑熊出没,每到秋冬季节,常听到“黑瞎子”伤害香客的传闻。
老猎人常宝青是在酒坛子里泡大的,一辈子总随身携带着两件东西,一件是斜挎在身上的酒壶,另一件则是直挎在肩上的猎枪。他打猎有条规矩,第一打狼,第二打狐狸。其余野兽除了正在伤人的,一概两便,相安无事。
那一年世道不太平,听说县里的什么人组织了一个造反团,先后夺了县委县政府的权。原来在位的领导干部大多被罢了官,有的还挨斗游了街。于是一些老当权派纷纷逃到乡下,逃进山里,翠岫山的喇嘛寺就藏着几个假和尚。
中秋节那天傍晚,常宝青刚刚吃掉一碟子狍肉干,喝了两碗米酒,正在给不满二十岁的儿子传授枪法,突然有人来报:沟口有头黑瞎子在追人。
“是东口还是西口?”
“东口。”
老猎人二话没说,操起猎枪就往沟东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