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娘家的白菜是长得最好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李离仰起头，望着田埂前绿油油的菜地，眼神掠过的地方都是生机勃勃的小白菜，它们倔强地昂着头，像在炫耀自己的长势一样，高傲地扎在田间地头。
她身边的孩子们高高低低地站在田埂上，像她一样俯身观察田地里鲜活蔬菜。
“有谁知道吗？”李离发问，扭头望着身边的孩子们，他们有的在思索有的在观察，也有抬头望着她的迷惘的眼睛。
终于，身边最矮小的男孩怯生生地举起手，眨眨干涩的眼睛恐慌地瞅着她。
李离轻轻微笑，甜甜地伸出手，说：“田野同学，说来听听。”
名叫田野的男孩顿时绽开一抹羞涩的微笑，低下头指着脚边的小白菜说：“它们长得好，是因为没有虫子啃。”
此语一出，全班的同学开始爆笑，大家前仰后合地嚷道：“这个谁都知道！”
李离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制止同学们地嘲笑，微微扬起手，轻轻摸摸已经满脸通红的田野的头，大声说：“既然大家都知道，为什么老师问起的时候没有人像田野同学一样说出来呢？只要敢于开口，在老师这里就是回答正确，所以，田野同学值得表扬。”
身边的学生们站成一排，看着李离和田野在风中摇曳的表情。
“虽然，你们只有一年级。虽然，这是你们第一次走进学校。虽然，你们的家庭都不富裕。但是，你们要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只有不停地证明自己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就像提问，说出来就是你的，谁先开口，答案就会出现。”
田埂上的孩子们扬起脸，微微颔首，轻轻微笑。
李离再次摸摸田野的头，开始发问：“这一届的一年级16班，谁想当班长？”
身边的田野第一个举起手，后面的同学也几乎争先恐后地跟着举起手，他们雀跃地看着眼前这位神采奕奕的老师，等待宣判一样望着她。
李离笑着，转身面对白菜地旁边的辣椒田，伸出的手掌非常粗糙，右手食指的位置上还遗留着厚厚的老茧，她指着辣椒田，命令道：“今天是你们第一次上学，为了你们能够爱上学习。老师布置今天的课堂作业，摘王伯伯家的辣椒，谁摘得最多质量又好，就是班长。”
她身边的几个男同学已经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地向辣椒田跑去。
“不要乱跑，到小孙老师那里领口袋并且学习摘辣椒的方法。不可以打闹和破坏植物，违者罚扫学校的厕所一个星期。”
李离大声地喊了一嗓子，那几个跑出去的同学，马上灰溜溜地返回来，老实地排好队伍。
她望向不远处拖拉机边的男人，冲他挥挥手：“孙老师，交给你了。”
男人点头，冲孩子们喊：“来，拿家伙！”
同学们怔怔地没有行动，眼神都凝聚在李离的脸上。
她微微笑着，喊道：“去吧！记得打扫厕所的惩罚哦！”
孩子们欢乐地跑向拖拉机，微笑奔跑的身影在阳光下闪烁。
李离晃晃头，温柔的微笑慢慢化开，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浑厚的声音直勾勾地散开，在田地里越飘越远：“小离，原来你躲在这里。”
李离一惊，整理好轻松的表情，为难地回头，瞅着眼前这个身高一米八体型健壮五官粗犷的男人小声说：“校长，都说了我不适合上电视这种气氛啦。”
粗犷的男人微微皱眉，盯紧她的眉眼，严肃地问：“你确定这是真话？不是骗我的？”
李离慌忙换上求饶的笑容，嘟囔道：“我怎么敢骗您啊！”
男人再次将研判的眼神撒在她的身上，慢慢张开嘴，轻轻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这六年，骗人的功夫一点都没见长。”
李离垂下头，却随着男人笑起来，嚷道：“校长，您太坏心眼啦！明知道我不愿意上电视还非要逼我去。”
“我知道，但是这一次的学生是你带得第一个班，他们能够顺利毕业你付出了多少，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这是学生们对你的感激。”
“感激有很多种啊，只要他们能够拥有绚烂的未来，就是对我最好的感激了。不需要那么名利化的东西。”
“你还是没有……”
男人后面的话突然停住，他轻轻叹气，最后望了一眼她和融进她背影里的孩子，转换了说话的语气：“不要苦了自己。”
李离羞涩地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牙齿，娇声娇气地说：“您就不要操心了，我没事的。现在能蹦能跳，活泼可爱的。”
“都30了还是孩子样儿！真拿你没办法。”
男人摇摇头，无奈地笑着，转身沿着土路走了。身后传来欢乐的笑声，他微微回头，看见李离已经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他们鲜活的影子让他的思维跳跃到六年前那个灰暗的夜晚。
那时候，自己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出了意外刚刚过世。在去火葬回来的路上，他一直隐忍着丧女的痛苦轻声呜咽。开拖拉机回到村里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坐在车外，想要陪陪放过女儿尸骨的那具租来的棺材。
谁知，就在他掀开蒙着白布的棺材时，竟然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睡在棺材旁边。她的表情，因为痛苦微微扭曲着。他觉得心疼，就摇醒女孩，想着送他回家。但是女孩什么都不说，问她话也不回答，最后竟然赖在他家住了下来。因为丧女不久，妻子也正好在伤心的节骨眼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孩好像上天赐给他们的礼物，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他们心底的绝望。
没想到，女孩在陪他到学校教书的过程中爱上那里的孩子，她渐渐开始说话，并且要求代替孩子们素质不高的老师教育他们。现在数数日子，竟然也到了一届学生毕业的时候。
这六年说来不短也不长，曾经颓废的女孩变成了现在精力充沛的样子，虽然只字不提过去的事情，却坚持要活出现在的样子。
而他，除了能够给她一个重新生活的名字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男人慢慢转身，再次轻轻叹气，额间深锁的疑虑更加厚重。他攥紧拳头，向大路的尽头快步走去。
李离被同学们簇拥着，笑容满面地唠叨一些关于植物的话题，她微微眯起的眼睛扬起层层叠叠的甜美笑容。光洁的额头上，因为被夏天的阳光晒出了几滴汗珠，浸湿的头发正服服帖帖地吸附在脸颊上，干爽的短发被阳光打散，微微发光。
微风中温和的气息裹住周围方圆十几里的欢乐气氛，大家热火朝天地穿梭在辣椒田里，快乐地挥洒汗水，尽情飞扬青春。
李离从树丛中直起身，微微揉捏隐隐作痛的腰。身边的男老师递给她一块毛巾，小声说：“你去歇歇吧，最近不是又腰疼了吗？”
她接过毛巾，邪恶地抿起嘴角，凑近他的脸同样小声地说：“小孙，小心你的悍妻在附近哦！”
小孙一听，微微一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说：“不会啦，我已经和她解释清楚了。她也知道你已经结过婚了。”
“我还差点生过孩子呢！”李离把眼神拖长，望向天际的云朵。轻飘飘的声音被风打散，越飘越远。
小孙回头看着她，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关于李离，村里的人只当她是一个谜，对她的出现众说纷纭。更有好事者曾经诬陷她是杀人犯，但是她只是一笑置之。渐渐的，人们被她良好的教养和阳光的气质感染，不再诽谤她的人生，许多孩子也因为家长观念的转变愿意跟着她学习文化知识。
过去只有二十几人的学校，也随着她的游说渐渐增加了人数，可以说，李离的出现，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带来了新鲜的血液。她让一批有梦想的孩子找到了出路。
“好啦，比赛结束，把自己的劳动果实上缴，我和小孙老师公平公正评价你们的成绩。”李离把双手聚成圆筒形，放在嘴边当做喇叭喊。
孩子们从辣椒田的四面八方抬起头，意犹未尽地向她的方向收拢。
经过激烈的角逐，最后，一名名叫杨晓娟的女孩子胜出，红着脸当起了班长。李离看她有些胆怯顺便选择了几个男生作为护花使者全权帮助她处理班级里的事物。
孩子们吵吵嚷嚷了一会儿，被小孙老师拉回了学校。
李离直直腰，仰头看着天空，轻轻呼吸，温和纯净的空气经由她的气管游荡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把手举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缓解自己的疲劳。
让自己累一些，身体负荷大一些，脑袋里的胡思乱想就会少一些，这就是她的生存之道。
她晃晃头，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今天有毕业生的结业聚会，她作为老师，应该发表一下关于人生的演讲。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一朵心满意足的微笑。
一间树林中的小屋，安静地矗立在绿色里。它没有华丽的外表，只有朴实的内涵。望过去既简单又整齐，像极了偶像剧里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李离推开门，一股清水扑面而来。她赶忙闭起眼睛嘟囔：“泼老师是要受惩罚的哦，罚你们吃光今天采得辣椒。”
身边人头攒动，瞬间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最近的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将毛巾塞进李离的手里，喊道：“谢谢老师！”
像带头一样，屋内此起彼伏地浮现出“谢谢老师”的字眼。
李离擦擦脸，睁开眼睛，身边围着二十几个鲜活的年轻面孔，他们望着她的眼神中没有迷茫，单纯的眼神渗透着无限膨胀的勇气。
她咧开嘴，笑道：“老师也谢谢你们了，是你们陪我走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时间，是你们让我重新活过来。所以，今天老师亲自下厨，给你们做一顿满汉全席，你们有口福啦。”
右手边的男孩为难地仰起脸，小声嘟囔：“老师的饭好难吃。”
他身边的女生捏了一下他的胳膊，抱怨道：“胡说，老师的饭很好吃。”
李离看着他们，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中断断续续地说：“老师的饭确实很难吃，说真话，讲事实，有表扬……但是伤害了我的自尊心，罚你吃辣椒两个。”
同学们再次爆笑，随着她前仰后合。
“既然，你们不喜欢老师亲自下厨，那就大家一起来吧。谁来当领导？”
同学们顿时噤声，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聚集到最后一排一个高个子男生的身上。
“赵奇，众望所归哦！”李离也望着他，竖起大拇指。
名为赵奇的男生微微点头，眼神却没有离开李离的脸，他们相隔的视线在同学们地注视下变得单纯。
李离笑着，拍拍手，一声令下：“那么开始吧！”
同学集体欢呼，纷纷向赵奇聚拢。在他的分工下，各自投入了自己的工作。李离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地靠在墙壁上。
她的视线里，有太多满足和欣慰。
“老师！”赵奇分配完工作，走到她身边，抬头看她。他只有李离身高的三分之二，望过来的眼神有些许距离。他们相视数秒，最后却爆发出闪亮的笑声。
李离摸摸他的头发，小声问：“想明白了？”
“嗯！”赵奇点头，扬起的脸快乐地笑着，“老师，虽然不可能，但是您依旧是我最敬爱的人。”
“老师可是很有魅力的哦！”李离眨眨眼。
“是的，正因为有魅力我才会喜欢老师，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即使过了一百年……”赵奇认真的眼神过分清晰，李离的手微微静止，她突然把他揽进怀里，喊道：“说好了！一百年以后要是变卦，老师我可会生气的哦。”
男生红着脸点头，郑重地说：“我会努力长大，长成配得上老师的人。”
李离只是笑，却不再说话。
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出某个巷口，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男孩眼睛里的愤怒。那个时候，她以为他要死了，被仇恨俘虏。所以，她伸出手，圈住他准备反击的身体，并承受了他的袭击。后来，李离把他带回家，给了他一个避风港以及上学的权利。虽然漫长的不适应仍然阻挡了他的发展，但是，在时间的冲击下，男孩被感动，愿意相信世界，愿意相信身边的人。
李离搂着男孩的手突然敲上他的脖颈，口中小声嘟囔：“这是当初袭击我的报复，以后你要是还打架，我就削平你的头。”
男生翘起嘴角，笑着，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远方。
忙碌的其他同学回头看着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捂着嘴小声地笑着。在他们眼里，这两个人因为关心彼此，所以变得美好。
“去做饭吧，我饿了。都是因为你散播关于我做的饭不好吃的谣言，现在我的名声变臭了，那你们就给我做一顿满汉全席，我也尝尝你们的手艺。”李离松开男生，把他推到人群里。
赵奇挽起袖子，深深地鞠躬，转身加入了满汉全席的制作队伍。
李离坐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渐渐变暗。她的笑容还凝滞在嘴角，美好的表情并没有懈怠。
“老师！”身后传来甜美的声音。
李离回头，撞上黑褐色的宝石，这双眸子因为家庭不和曾经一度蒙上了厚重的阴影。她盯着眼前短发的女孩，笑着。
“老师，今天记者先生向我要您的照片，我就把上次春游的照片给了他一张。”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她垂下头，委屈地低语，“可是听校长说，您不喜欢上电视，我……对不起……”
李离看着眼前可爱的孩子因为愧疚慢慢陷进阴郁的影子，心底微微疼起来。她握住女孩的手，小声命令道：“抬起头来。”
女孩怔怔地抬头，不解地看着她，还以为她会生气。
“没什么可以值得你委屈自己，包括错误。从今以后，你要只为自己的心低头。”
女孩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转而微微笑了起来。
“您不怪我吗？”
“不知者不罪！不是你的错，不用放在心上。”
李离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
她知道，自己的脸一旦出现在电视报纸或者是网络上一定会有人来找寻她，就像一场捉迷藏，即使找不到也不会忘记她的存在。逃避不可能跟随她一生。
毕业聚会只是欢乐的延续，李离和她的孩子们在没有压力的世界里翱翔，为了各自的梦想，他们愿意一直奋斗。
这样就好了吧，至少她证明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
夜深人静后，李离爬下床，走到隔壁替睡在弹簧床上的孩子盖了盖被子。赵奇感受到动静，猛然睁开眼睛，问道：“老师，为什么还不睡？”
李离摇头，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吃太多了吧，有点心慌。没事的，你睡吧。”
他挑起眉毛，起身翻下床，“我帮你找药。”
“不用啦！”李离拉住他，微微皱眉，不好意思地说，“你明天还要到镇上的中学报到呢，不用为了我影响睡眠。”
赵奇摇头，扒开她的手，随便拿起一件衣服，就要出门。
李离慌忙挡住他，为难地看过去，说道：“不要去了，大半夜的。我只是消化不太好罢了，没事的。”
“不行，你身体不好，万一严重了怎么办？”赵奇倔强地拉着门把手，非要出门。
李离叹气，拉住他的胳膊，担忧地说：“你陪我说说话吧。”
赵奇惊异地盯着她，只能下意识地松开握着门把手的手。
“老师可能要走了！”
李离抬起头，望着窗外的月光，脸上的担忧转变为痛苦，她拧着眉，眼神充满闪躲。
月光下，她的影子好像要飘走一样，越来越轻。男孩慌忙抓住她的衣袖，担心地瞅着她，急切地问：“为什么？你要去哪儿？”
“回家吧！”李离没有看他，只是机械地动着嘴唇。
他摇晃她的胳膊，试图把她拉回现实。月光下李离深邃的表情，是他没有见过的，恐惧像一张大手，覆上他的脑门，使呼吸变得困难。
“老师，老师，回来。”
赵奇攥紧她的衣袖，呼唤变得紊乱。
李离茫然地回头，在意识到眼前男孩恐慌的神情后，渐渐恢复平静。她轻轻微笑，拍拍男孩的头，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没关系的，即便老师回家了，还是会定期去看你们的。毕竟，这个地方装载了老师的成长。”
赵奇不解地摇头，眼神恍惚。
李离轻轻把他装进自己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搂着他，像是对待自己的梦想一般呵护，她揉着男孩的头发，承诺道：“我说过，会给你一个家，一定不会骗你的。所以，无论我在何方，都是你的亲人。你只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就好。”
男孩似懂非懂地依偎在她的怀里，感受温暖把自己融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