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侦探。你大名鼎鼎,英雄盖世,无人能及。你出生入死于枪林弹雨之中而毫无惧色。你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为多少美丽女子敬仰。”
林冰洋放下手中的书,他实在没法继续旁观。
“平良,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是每一个梦想都能变成现实。我们要接受现实。”
他一屁股坐在闭目养神、喃喃自语的平良面前,不忍地看着平良一张焦黄的、无论如何只能勉强称为五官端正的粗脸,试图安抚。
瞧我多么好心,居然关心起讨人厌的平良?林冰洋顿时感到自己的高尚和伟大。
平良收起摇晃的挂表,“社长,你不相信自我催眠的神奇功效?根据我学习的这本《你无所不能》的自我催眠练习教材,应该很快就见效。”
四季刚从厨房走出来,听到两人对话,嘴里的牛奶都喷了出来。
“平良没错,自我催眠在心理学上的价值与作用已经得到肯定。”她眨眨眼睛,“不过,你愿意相信谎言、生活在谎言之中吗?”
平良受到打击,有些沮丧,他悻悻地收拾好东西,打道回府。不管别人怎么看,家里还有把他当成英雄的两个小肉包子。
客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不停紧张地扭绞着。
“小姐想要调查什么?”林冰洋温和地发问,平良在一旁积极地做笔记。
“我有一件东西不见了。”女子脸色苍白,身体有些微微发颤。
平良饱含同情地送上待客咖啡。
“实际上,是我有一段记忆不见了。”
女子缓慢地述说,“我是一个小说作家,为了搜集写作素材,两年前我独自一人外出过。但是我对这一段经历却完全不记得,不管怎么拼命回忆,就是想不起来,外出的那一个星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失忆不久后我收到银行寄来的每月结账单,其中有一项支出令我非常吃惊。我竟然把存款里的一笔大款子提出来,花得一干二净。因为花的是现金,家里又没有添新东西,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把钱用哪里。”
“仔细一想,我会不会被人敲诈了?那笔现金给了敲诈者。所以我想请私人侦探调查一下。”
“也许我并不是真心想知道究竟我把什么经历从自己脑袋里抹去,因为两年来我没有一丝一毫想了解真相的意愿。也许是段难以启齿的不堪经历。我甚至有一点害怕知道。”
林冰洋不解,“既然害怕知道真相,为什么现在又想要调查?”
女子长叹一口气,“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要结婚了。我必须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平良有些惊讶,“你只留给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调查?”
女子尴尬地咬紧嘴唇,不敢接触他们两人的目光。
林冰洋点点头,“我明白。我们会尽快调查出真相。”
女子于是忐忑不安地告辞。
林冰洋的直觉告诉他,女作家并没有被任何人敲诈。一般搞敲诈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只拿到一笔现金就消失无踪?而且两年过去了,竟然没有再次出现?他越想越觉得不合理。
“也许敲诈者遇到交通意外,死掉了。”平良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侦探的天分。
林冰洋哭笑不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他决定上网寻求灵感。
平良看着打印机吐出来的一页页资料目瞪口呆。
“这很容易,区区20美元就可以在网上买到一切—信用卡号码,帐单,消费历史,社会福利号码……姓名年龄,有什么嗜好,住在哪里,一切你想知道的个人信息。”林冰洋得意洋洋地传授心得。
平良摸摸脑袋,“社长,这样做合法吗?”
林冰洋装作没有听见。
两人埋头资料中,饭也忘了吃。
四季回到家中,只好下厨准备晚饭。不到半小时,一锅香喷喷的热面条端上饭桌,三人围着一大盆鸡蛋酱卤吃得稀拉呼噜。佐餐的清脆小黄瓜也被吃得一干二净。林冰洋意犹未尽地抚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
“四季,你相信自己的直觉吗?”思绪还萦绕在调查之中,林冰洋脱口而出他的问题。
“大哥,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人这种动物,就算不想存心欺骗,有时也会不自觉地说谎。有时候我的病人也是这样,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欺,甚至当你把证据放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也拒绝相信。”
“证据……,说得对!”林冰洋翻着手里的资料,“平良,我们需要一张名单。”
平良眨巴眼睛,“黑名单?”
“真正可疑的,是她身边的人。如果她真的被人敲诈,谁是那个最熟悉她一举一动、熟悉她过往一切事情的人?罪犯往往是我们身边最亲近的人。”
是朋友还是敌人,就全看这张名单上的人了。
第一个调查对象是安婷的好朋友。
好朋友对此不以为然,“她的怪脾气又出来了?这次居然动用到私人侦探?我知道她很喜欢写作,也时常梦想成为真正的小说家,可是安婷她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小说作品。”
安婷的父母倒是很合作,“她从小就梦想成为一个作家,一直很努力练习写作,两年前终于得以发表作品。我们都看过,写得不错,可惜的是,那以后她再没能写出任何作品。你们知道的,就是作家们常说的灵感卡壳。”
对于安婷好朋友的说法,安婷的父母不赞同,“艺术家们不都是有点怪怪的?我们安婷从小就性格古怪,不然怎么能成为小说家?不过有关小说出版的事情安婷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好像这不是一件值得宣扬、反而要加以隐瞒的事情。”
平良傻眼,“究竟谁说实话?谁又在撒谎?”
可以肯定的是:安婷现在没有职业,据说在家全心写作,虽然再也没有新作品问世。可是从安婷父母提供的平装版文本看来,安婷的文笔相当不错,清新不俗。她很有潜力,应该有能力继续写下去。可是,现在的事实是:她再也没有写出任何一个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名单上最后一个人,是安婷的未婚夫文森特,再过不到一个星期,一个即将成为她丈夫、即将成为她生活中最亲近的人。他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
林冰洋没有正面接近文森特,安婷不愿意让未婚夫知道调查的事情。她必须是第一个知道调查结果的人。是否说出真相,应该由安婷本人来决定。可是她只留出一个星期的时间进行调查。她是否真想知道结果?
没想到安婷的未婚夫文森特却自己找上门来,他看起来有些紧张。
“请你们不要再继续进行调查。”
林冰洋细细打量他,说不定这是个关键人物。文森特看上去真不像坏人。他茶褐色的眼睛显得安静又忧伤,纤细苍白的面庞不具任何威胁性,他低沉清晰的声音透露出受过高等教育的背景。
“我不认为安婷真的想知道失忆的真相,不然她早就有所行动了。你们又何必认真?我们就要结婚了,不管发生什么,我是不会离开她的。所以根本没有调查的必要。”
他的理由太牵强,林冰洋没有被说服。何况,委托人不是文森特,而是安婷。委托人的利益应该放在第一位。
无论如何,失去一段记忆是一件不小的事件。安婷的过去,若是涉嫌某种犯罪活动,作为身边的人,难道不担心受到牵连吗?有谁不想知道真相呢?除非事实的真相对这人不利。林冰洋暗暗奇怪,于是他着手调查文森特。
调查结果出人意料—安婷的未婚夫文森特竟然是一名颇有名气的小说家。
四季回到家,发现客厅的地毯上散落着几十本英文小说,她的侦探大哥正看得津津有味。
她捡起一本,“浪漫史?爱情小说?”
她不由得扑上前去,抓住林冰洋细细打量,仿佛不认识朝夕相处几十年的粗线条大哥。
“你没事吧,大哥?”四季非常担心。
林冰洋似乎十分投入,“原来爱情小说也可以写的很好看啊,原来男人也可以写爱情小说啊!我今天可是大开眼界。”
平良拨开堆在身上的一堆浪漫史,“报告社长,我也非常的感动。”
看两人这副模样,四季一阵错愕。
清晨,刚刚下过一阵不急不缓的中雨,凉意尚未退去。文森特走进惯常去的咖啡馆,发现一张熟悉的脸,还有咖啡桌上几十本自己写的爱情小说。
“你是何居心?”他很不客气。
林冰洋亲切地拉过一张椅子,“文笔很好,故事情节也抓人,我很喜欢你的小说。如果这些小说真的是你写的话,你可是太有才了。”
文森特愤愤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冰洋从满桌子的小说下抽出一本封面较旧的平装小说,“这一本是安婷唯一发表过小说。”
他指指堆得高高的一叠小说,“这一大堆,是你写的小说。这些小说之间,有一个显著的联系—它们不仅文风相似到十分,而且连遣词造句都惊人相似。”
言罢,林冰洋耐人寻味地观察文森特的反应。
对方先是一楞,继而更加愤怒,“我警告过你,叫你不要再调查她,你还是不肯罢手。”
林冰洋盯住文森特,“不想听听我的结论吗——你抄袭安婷的作品!我不知道其中详情如何,也许是你背着她干的,也许是你苦苦哀求她,不管怎样,你最终得到安婷的同意,以自己的名义出版小说。而她因为深爱你,不愿失去你,在矛盾痛苦的煎熬之下,一直想忘记这件事。没想到竟然因此而失忆。安婷失忆之后,无法再写出新作品。大概因为每一次当写作冲动袭来,她就产生心理压抑反应,以致无法动笔。久而久之,灵感不再。这就是为什么她再也写不出一字一句。我们可以告发你。象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安婷结婚?”
“这就是你的结论?我看你还是不要靠做私人侦探这一行混饭吃为好。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没有抄袭!我爱我写的小说,每一本都是我心血的结晶。其他有关安婷的事情,请你不要再调查。你要多少钱?我给你。”
“说得好,我也觉得不是你抄袭。刚才所说只是我的直觉而已。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真相吗?”林冰洋忽然变得和颜悦色。
文森特直愣愣地看着林冰洋的眼睛,苦恼地将手指插到头发里,“安婷是一个非常热爱写作的人,可是却没有天分。她一直努力尝试,却一直没有任何突破。当她哭着说要放弃时,我实在不忍看她亲手把自己的梦想毁掉。我想要让她尝到成功。于是我……把自己的小说大纲给她,并且一遍又一遍帮她修改稿子。其实改到最后,那个故事已经完全不出自她手。”
“我们找到一家小出版社,成功地将她的第一部作品推出。可是因为没有做太多宣传,销量并不理想。好在安婷并不介意。出版之后,她一开始很高兴,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变得越来越忧郁,整日生活在内疚之中。最后,她发展成重度抑郁症。”
“我很担心,恨自己做错事。不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失忆,把所有不愉快地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实现了作家梦,灵感的丧失只是一时的现象。说实话,我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也许出于不安的心情,安婷没有告诉她最好的朋友小说出版的事情。至于她的父母,也是意外发现自己的女儿当过一回小说家。他们倒没有到处宣扬。”
文森特失神地抬起头,痛苦的眼神令林冰洋不忍直视。
“所以,我不希望安婷知道事情真相。”
这话听来象是真的。
平良揉着脑袋哼哼唧唧,“到底信谁的好啊?真麻烦死了!”
四季灵机一动,把林冰洋拉到室外,“我用催眠疗法试他一试,你看如何?不过,对于是否引进催眠疗法,至今在心理医学界还有很大争议。美国心理学协会的研究结果显示:大脑的构造和运作异常复杂,催眠并没有严密的科学依据,被催眠者所陈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林冰洋沉思片刻,点点头,“催眠的结果至少可以用来作参考,我们不妨大胆尝试一次。”
安婷不安地坐在客厅中央的躺椅上,文森特紧紧握着她的手,“安婷,你一定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四季鼓励的眼神,让他们两人平静下来。
“那我们就开始了。请你集中全副精神在这块挂表上,我数到三你就闭上眼睛。你现在感到全身非常放松,你的眼皮沉重,一,二,三。”
安婷闭上眼睛,四季不急不徐地引导。
半小时后催眠结束,四季望着林冰洋,后者望着文森特。
文森特抓着安婷的手不肯放开,他小心地轻轻拭去安婷眼角的泪,“是我不好。我应该相信你,应该一直站在你一边。没有我,你也一定能够写出属于自己风格的小说。”
“像我这样的人,你还是能爱我?”安婷凝视着自己的未婚夫。
“我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你。特别是知道了那一大笔现金的去向,原来是你不忍心让贫穷的艺术家们挨饿受冻,给艺术家协会捐了款,实在是令人感动!”
“我真的能够做到?继续梦想下去?”
林冰洋在一旁用力点头,“安婷,不要再放弃,也不要再逃避了,身边一直有爱你的人鼓励支持,你将来一定能够写出精彩的小说。”
安婷环顾四周,看到的每一张脸庞都带着真诚的笑容。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羞涩地笑了。
任务结束,送走客人,看看仍然沉浸在感动中平良,四季忽然想起他的实验,“平良,你的自我催眠进行得如何?”
平良沉痛地低下头,“彻底失败。我老婆说我每天念念叨叨,吵得她脑浆子痛。”
“怎能轻易就这样放弃了?你不是经常鼓吹坚持就是胜利吗?”林冰洋故作惊讶。
平良恨得直咬牙。
“爱情居然有这么伟大的力量!”四季感叹。
“你这家伙,通常不会无感而发的,又在恋爱吗?”林冰洋矛头一转,直指妹妹。
四季心虚地逃走,“明天还要工作,我去睡觉了。”
平良迷惑不解,“才六点刚过!这么早就睡觉?看来,我也只能下班回家了。”
他啪的一声,关灯走人。
人去楼空,只剩下林冰洋在黑洞洞的客厅中,摆着无人欣赏的豪迈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