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辰侧卧在躺椅之上,手里拿着封书信,手边是已被撕开的信封。信封总共两层,第一层上写着项颜亲启,第二层写着白子辰亲启。他看着手里的书信,眉头却是比方才蹙得更紧。不过现在这封信显然不是让他如此闹心的源头,约莫是看完了,他随手折了信重新塞回信封之中。听见有敲门声,他想了想,终是把信塞在了胳膊下的靠垫底下。
“进。”
燕顷庭推门进来,熟络地自己找了把舒服的椅子坐下。白子辰倒也不在意,在躺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二人甚是有要畅谈一番的意思。
“说说吧,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燕顷庭给自己倒了杯茶,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次谈话怕是要持续很久。
白子辰眼神暗了暗,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过程,方道:“我有意,她无情。”短短六字,语调平淡,但不知为何,却是冰冷刺骨。
燕顷庭手里不停地摆弄着那个白瓷茶杯,却一时有些语塞。他本以为以白子辰的脾气多少会有些怒意,却未曾想是如此干脆的绝望。无论是怒了,还是伤了,都比这干脆的绝望要好得太多。来之前他以为二人不过是闹闹脾气,如今一看倒似乎严重得多。“倾城她,不是无情的人。”想了许久,他终是只说了如此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许我终是与她无缘吧。”白子辰枕着自己的手臂,他原以为天下没有谁会让自己动情,却不想终是自己太过傲慢。这世上有谁是永远不会错的,也许当日不过是那陆逍游酒后的一句戏言罢了,不曾想自己却当了真。天下如此多的痴情人,原来自己早已身在其中。
燕顷庭侧脸看着他,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有时真是天意弄人。世间多少有情人,终是败在这天意二字之下。
“我对她的心思,想来她不是不懂,是不想懂。”说这话时,白子辰垂着眼,眼睛紧紧盯着身下的锦绣缎面。虽是看不见他的双眼,但从语气中却不难想象那满眼的悲凉。“最笑天下痴情人,终是逃不过她倾世一笑。”
燕顷庭再一次陷入沉默,听白子辰这么一说,他算是想明白为何今早这二人表情如此这般。此事之中的个中缘由他不是不懂,但他懂了又如何,终不过是又多了个心冷之人。他深知她是爱得太深,深到宁愿亲手挥剑斩断这缕缕情丝。“你还记得三个多月前在回龙镇,倾城曾说你有大凶之兆的事儿?”
白子辰点了点头。
“她为了保你一命,去找过连城珀,让他帮忙去寻老神仙。说起来,你应该不知道吧,她还从连城珀那儿给你要了株保命的天山雪莲。这连城珀倒也真是大方,天山雪莲这种世间难得一见的回命灵药眼睛眨都不眨就给倾城送来了。”燕顷庭边说边看白子辰的表情,只见他的表情从方才的痛苦绝望,到如今竟有些喜出望外。所料之中,这些事情她原本打算这辈子都不再提起。作为兄长,他本该如她所言闭口不语,可他终究做不到。尚未发生之事无人敢言,他能做的只是倾尽全力保住这段情,哪怕以命相换。“她若真无情,又何故为你去欠连城珀这么大一个人情。天山雪莲的人情,怕是以身相许都还不上。”
白子辰却也不打断他,就痴痴地听他说。现在的他,就如同跌落深渊的人抓住了那根救命的蔓藤。他想听下去,想知道她究竟为自己做了多少。他想知道,她对自己究竟有没有一点感情。如今他终于听到了,他知道原来她也为自己做过很多事情,他知道其实自己在她心里也占了那么一块地方。
门外听见几声敲门声,透过窗纸,瞧见正站在外面的人影。那人背着窗户站着,开口道:“五爷不好奇昨日小主人给九王爷的答复么?”即使寒风呼号,他身影挺拔依旧。
白子辰皱了皱眉,却听那人继续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在肆虐的狂风之中,短短一句却是如此清晰。
人影顷刻间消失在狂风之中,白子辰躺在躺椅上,慢慢闭上双眼,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耳边是她每次用这话打趣自己时藏不住笑意的声音,眼前是她每次用这话打趣自己时倾世倾城的笑。
项颜独自一人坐在屋中,手边是翻了一半便被丢在那里的兵书。窗外风声愈大,在他听来却如同战场上野风哭号般凄凉。生于王室,向来有太多无可奈何。宫中勾心斗角,难得遇见知己。他直到现在,也依旧可以清晰记起初见燕倾城时的景象。
那日骤雨突降,身边侍从递伞于他。他撑着伞,站在雨中漫步,却见不远处一个一袭白裙的女子跑过。那女子衣裙上绣着大片大片红色花朵,她身后是开得正盛的满湖荷花。女子站在荷花池旁的连廊之中,看着这毫无征兆的大雨,神色却异常淡然。见这女子眼生,十五六岁的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将手中纸伞交给一旁的侍从,大步跑向连廊之中。
他慢慢向那女子跑近,离她越近,她的容貌越为清晰。女子墨色长发被支碧色玉簪随意别在脑后,发簪上雕着只正在展翅的燕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清秀,那双桃花眼淡然地看着这雨中景象。她鬓角的发有些滴水,身上的长裙也稍被雨水打湿了些。但她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连廊之中。此时的她,如同泼墨画中的仙人,美得好似不属于这个人间。似乎是发现了项颜的靠近,她侧过头,就那么看着他走过去。
项颜在她身边站定,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见她伸手递来一张手绢。没有料想她的如此举动,项颜僵硬地接过手绢,憋了半天却只是说了句“谢谢。”那女子冲他笑了笑,笑容美得如同画中仙。二人就这样在雨中站了许久,直到雨停了,那女子抬脚向连廊的另一头走去。
项颜叫人打听了很久,直到一次偶然机会在项嬗书房见到那女子,这才知道她名叫燕倾城。那日依旧下着雨,项颜站在书房外等着,直到燕倾城与陆逍游从里面出来。燕倾城撑起手里那把白色纸伞,走入雨中。末了终是回头看了项颜,冲他淡淡一笑。项颜站在原地,只觉这女子如名字一般美得如那画中倾国倾城的仙人。
他在屋里无边无际地想着,却听屋外一声巨响。推门瞧了瞧屋外,却见不远处那棵树被吹断了树枝。这风顺着门缝向里面涌来,项颜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吹透了,这才将门关了严实。风已经大到连树枝都吹断了,而且看燕倾城的意思这风似乎也没那么简单停下来。想了想,项颜终是唤人叫把门窗加牢固些。由于他暂时住在梅庄,所以身边不少贴身侍卫也就理所当然地住了下来。这么些身强力壮的人如今倒真是派上了用场,再加上梅庄自己的小厮丫鬟,在晌午之前总算是将整个梅庄的门窗都加固好了。梅庄中如此坚固的房屋都如此,更何况皇城中那些本就老旧的民居。好在早上吃完早饭便叫人去宫里向项渊通报了此事,想来他也一定有所防范。这么想着,项颜倒也略微放下了心。
不过一切似乎都比他想象的要麻烦了太多,刚刚过了晌午这风便骤然肆虐。项颜坐在屋内,已经可以听见风将头顶瓦片掀起来的声音。而身边的贴身侍卫也回来禀报过,说是就连皇宫里也有些老房子倒塌了,至于皇城里民居已经倒了一大片了。这大风之中无家可归的百姓都被暂时集中在近来新修的寺庙之中,虽不是长久之计,但却也别无他法。若说这邪风之中有甚好事,许就是这两日起了风,这鬼似乎也有些怕了这风,再没出来兴风作浪过。如此一看,这查案倒远不如这风来得棘手。
燕倾城躺在躺椅上,耳边是头顶瓦片纷飞的声响,另一边白子辰却悠闲自在地坐在椅子上喝茶。分明今早二人气氛还如此尴尬,但晌午这人却趁着加固门窗的功夫硬生生地挤了进来。而他这一坐便一直到了现在,看样子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或者说,如今风大成这样,他是走不了了。已经被加固的房顶如今瓦片都被吹成了这样,想来一个人站在外面又能有多好。纵使他二人有翻天的本事,但毕竟都不是翻天的体重。纵使将全身的气都压在脚底,也不如那一身的肉好用。这么久了,燕倾城自然也猜到是燕顷庭去找过他了,也定是把先前回龙镇的事儿都说与他听了。想了许久,也终是没想到什么合理的借口。与其说些听起来便是在狡辩的矫情话,倒不如干脆闭嘴来得痛快。
“你今儿晚上打算怎么办,这风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总不能睡在这里吧。”燕倾城翻了个身,侧躺在躺椅上。她瞧着一脸悠闲自在的白子辰,只觉得自己在这里百爪挠心简直就是愚蠢,“你看啊,你那屋离我这儿也没多远。你把全身内力都压在脚上,估计能在把你吹飞之前跑回去。”
白子辰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书,眯着眼睛笑道:“方才这招是挺好,但你看现在这风,估计我开门出去没两步就得被吹飞了。”他又直起身瞧了瞧窗纸上的影子,嘴角笑意更甚:“哟,黄沙也起来了。”
对于白子辰的耳力燕倾城自然是信的,甚至就连她自己也是远远及不上的。不过若论起这耳力最佳的,还要当属这好久不见的连城珀。这风吹了太久,在耳边响了这么久她也有些麻木了,不觉便开始放松地胡思乱想。风大成这样,她也只有摊手坐着干看的份儿。每到这种时候时候,她总是会想,为什么陆逍游不是个变戏法的,这样她也能给自己解解闷儿。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同样是骗人的,变戏法的就比算命的招人待见。
“在想什么?”悠悠地,燕倾城听见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混在这呼号的风声中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地和谐。也是因为想心思想得入迷了,她也少有的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你说连城珀为何有如此好的耳力,还有……”燕倾城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坐了起来,她瞧着一边投来好奇目光的白子辰,果然戏弄一下五爷多少还是能弥补一些自己没拜个变戏法的为师的遗憾。
“因为他眼瞎。”白子辰倒也不上她的当,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书。
燕倾城倒也是挺惊奇,这五爷是不是被风吹傻了,不是他作风啊,“他能看见,而且感觉眼力也不错。就之前来看,应该还是个土财主。”
话音刚落,便听一旁白子辰冷哼了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翻书,“自然我这个土财主比他大,你刚还想说什么?”
“我在后悔当年为什么拜个算命的为师,现在想想果然拜变戏法的更有意思。”燕倾城抱着腿坐着,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白子辰抬头瞧了她一眼,觉得如果陆逍游知道他还不如个变戏法的,一定会气死。当然,燕倾城这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言论,在多年之后还是把陆逍游气得一连揍了好几个变戏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