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文荣的爱情之前,说一说春生和文荣的友情。
文荣是春生在引江电机厂最要好的同事。
文荣比春生小一岁,20几名同一批招工进厂的高中毕业生中,文荣是唯一和春生同一个乡镇的。
这一批85年招工进来的农村高中生,住的是“大统铺”。厂部把原来的老会议室改成一个大集体宿舍。除了本小纪镇两个回家住,其余20几个人全部住在一起。
想想看,这20几个年纪轻轻的“少骜”,住在一个大集体宿舍里面,说有多犯嫌就有多犯嫌,说有多热闹就有多热闹。
这一帮“少骜”,晚上不想睡觉,不是讲故事,就是说笑话,晚上比白天上班精神还大。
隔壁一小间,住着几个外乡镇的年轻女工(都是有关系才进来的),有时提出抗议。不抗议还好,越抗议,他们越来劲。
他们狼一样嚎叫,把床铺板蹬得“咚咚”响,发了疯一样。
20几个人的“大统铺”,常常闹到深更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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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大统铺”,又怎么能不乱?
春生那时出差回来,回到宿舍,床上乱七八糟,枕头和床单早已不知去向。不用说,自己的床铺被人睡过,现在连枕头、床单都不见了,不知被人“借”到哪里去了。
春生一肚子火,却不知道冲谁发作。因为大家都这样。谁没有朋友同学?谁的朋友同学来了,不是抱别人的枕头被子,睡别人的床铺?见怪不怪,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再说,春生也不清楚那些人睡过他的床,更无从知道又是谁第一个动了他的枕头、床单?
就算春生的枕头、床单在别人的床铺上找到,找到又能怎样?
纵然春生“贼脏俱获”问他:“我的枕头、床单怎么跑到你的床上?”或者责问他:“你拿我的枕头、床单干嘛?”
他们会怎么说呢?
“是吗?真的是你的吗?不会吧?”轻描淡写的语气充满怀疑,能把人气昏过去,“就算是你的枕头、床单,我又不是拿的你床上的。要找,你不要找我。”或者:“就是找我,也轮不到你找。”
谁也没有把这当一回事情。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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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分远近亲疏。出了省,见到来自同一个省的,你会亲热地叫他“老乡”;出了县,见到来自同一个县的,你也会亲热地叫他“老乡”。这几乎是人的共性。估计出了国的人,更是如此。只不过笔者没有出过国,只能以此类推。
一次发生在大宿舍的“失窃事件”,让春生和文荣的友谊得到进一步巩固。
事情很简单。
文荣对面床上的人,发现自己上班前放在枕头下面刚发的一个月工资不见了,经过排查,大家都怀疑是文荣拿的。因为文荣下班后第一个回到宿舍,而且又离丢钱的地方最近。虽然没有进一步的证据能够证明钱是文荣拿的,但文荣从此在全体大宿舍人员的心目中俨然就是一个“小偷”。小偷小摸虽然不妨大法,但自古以来都是“过街老鼠”,形象不光彩,最为人不齿!
虽然没有人当面指责文荣,但文荣从别人的眼光和表情中,看到了怀疑,看到了鄙视,无形中感到一种压力,仿佛全宿舍的人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春生出差回来,文荣便把这件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春生。说到大家都怀疑他拿钱时,饱受痛苦折磨的文荣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兄弟,委屈你了。”春生连忙安慰说。
文荣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不再哽咽,接着断断续续地叙说起来。
“我明白啦,”春生拍着文荣的肩膀,不让他再说下去“不要说了,兄弟,我相信你!”
春生相信文荣是冤枉的。因为大宿舍的门整天敞开,是从来不锁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时随地地进出,怎么能够说就一定是文荣拿的呢!而且春生相信,这肯定不是他们大宿舍人干的。且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们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高中毕业生嘛!在当时,考高中比现在上大学还难,难得多。春生相信他们大宿舍全体人员的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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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和文荣来自全县最偏远、最贫穷的乡镇,他们那个乡镇工业基础薄弱,没有一个像样的工厂。乡干部们都说:“无工不富,我们穷就穷在没有工业,我们要集资办厂!”。
乡干部们号召全乡镇的农民集资办厂,乡民们积极响应乡干部们的号召,食品厂,油脂厂,造船厂……乡办厂办了一个接一个,如雨后春笋。可是好景不长,办一个倒一个。乡办厂倒闭,乡民的集资款打了水漂,这对原本贫穷的乡民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可是下台厂长们自家的小楼房,却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栋又一栋!恍然大悟的乡民们终于明白:“原来像古人说,富了和尚,穷了庙啊!”
春生他们乡镇,乡民们吃的穿的,砌的房子,都没有别的乡镇上好。因为贫穷,他们乡镇的人总被富裕乡镇上的人瞧不起。因为贫穷,他们没有钱修路,他们的乡村公路路况是引江县最差的。因为他们是水乡,有一句嘲笑春生他们乡村公路的顺口溜,最后一句就说他们的“公路能养鱼”。
可是人穷,志不能短。
春生要为同乡文荣鸣不平。擒贼先擒王,春生找到他们大宿舍的舍长先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先消除宿长的怀疑,得到宿长的支持,然后通过宿长做其他人的工作。他们这一批招工进厂的高中毕业生中,宿长先锋在引江电机厂的同事最多,他们乡镇是小纪片最大的乡镇,宿长先锋就是因为同乡多,才当上宿长的。
把舍长摆平后,春生又去找钱生厂长。其时春生正与钱生厂长的侄女谈恋爱。钱生厂长是春生的介绍人。钱生厂长能把侄女介绍给春生,能不支持春生为文荣抱打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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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不蒸馒头蒸(争)口气。春生为同乡文荣抱打不平,也是为争口气。他们来自一个偏远贫穷的小乡镇,全电机厂同乡只有自己和文荣两个人。有一句话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同病相怜,互相照应,自然比别人走得近,更亲切,也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两个开始走到一起肯定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人与人若是要长期保持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光靠“老乡的情分”显然是不够的,必须还要有更多的“共同点”。
一起招工进厂的20多名高中毕业生中,春生和文荣气味相投,最谈得来。虽然文荣在车间做钳工,春生在供销科跑“外勤”,但只要春生不出差,只要春生在厂里,他们下班后几乎形影不离,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走遍小纪镇的每一个角落,偶尔无聊的时候,两个人晚上也会到影剧院看场电影。
一次,春生奉钱生厂长之命,出差去上海,恰巧车间也安排文荣去上海买配件,于是他们结伴而行。
他们下榻在当时上海有名的锦江大酒店,然后去城隍庙、大世界、西郊公园,尽情玩了一整天。
晚上他们又去了外滩。黄浦江畔,月色迷朦,霓虹灯下,人头攒动,成堆的情侣一对对依偎在外滩长堤上,毫无顾忌地相拥长吻。外滩应该叫“爱情路”或“爱情滩”。恕春生孤陋寡闻,像上海外滩这样规模盛大的情侣约会场面,国外有没有不知道,反正春生在国内没有看到第二个地方。春生也算见过世面的,没有见过比外滩更壮观的“爱情滩”。
仿佛连整个黄浦江流淌的江水也都是浪漫的……
这样的浪漫,他们两个大小伙子不看也罢。
他们拐进江边一间小小的咖啡屋,要了两杯咖啡。喝着咖啡,听着港台歌曲。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歌。那时候改革开放才几年,春生尤其迷恋港台歌星演唱的歌曲——那些所谓的“靡靡之音”。
当然数邓丽君名气最大,这是不要在书中交待的。春生最喜欢、最先接触的港台歌星就是邓丽君。高中毕业那年,春生和几个同好“小伙伴”围着一台破录音机,听了一夜邓丽君的歌,听得忘记时间,听得如痴如醉。
紧迫其后的高胜美、龙飘飘、凤飞飞等人,这些个港台歌星都不同程度地模仿过邓丽君,翻唱过邓丽君的歌曲,如《美酒加咖啡》、《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路边野花你不要采》、《我一见你就笑》、《采红菱》、《我只在乎你》、《何日君再来》、《夜来香》、《难忘初恋情人》、《四季歌》、《谢谢你常记得我》等等等等,邓丽君的经典歌曲太多太多了,数不胜数。
这时飘来一首龙飘飘演唱的《月儿像柠檬》:
“月儿像柠檬/淡淡地挂天空/我俩摇摇荡荡/散步在月色中/今夜的花儿也飘落纷纷/陪伴着柠檬月色迷迷朦朦/多亲爱/蜜语重重/轻轻耳边送/我俩摇摇荡荡/散步在柠檬一般月色中……”
虽然他们不是情侣,但春生依然很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听到这样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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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身在异乡打工的文荣,一次晚上酒喝多了打电话给春生,对春生说,还记得那年我们在上海外滩咖啡屋听歌吗?
春生说,当然记得,怎么会忘记呢!
文荣又说,如果我们不是同性,我们肯定会恋爱,甚到结婚……
春生知道,文荣酒喝多了,说的醉话,但春生依然对文荣说,是啊,我又何况没有这样想过呢,我们是最好的知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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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咖啡屋里的歌曲,又变成千百惠演唱的《走过咖啡屋》:
“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约的续幕/今天你不再是座上客/我也就恢复了孤独/不知什么缘故使我俩/由情侣变成了陌路/芳香的咖啡飘满小屋/对你的情感依然如故/不知道何时再续前缘/让我把思念向你倾诉/猛然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屋里再也不见你和我/美丽的往事已模糊……”
千百惠也是春生当年喜欢的港台歌手,春生最喜欢她的《想你的时候》:
“当我想你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当我想你的时候/泪水也悄悄的滑落/当我想你的时候/才知道寂寞是什么/当我想你的时候/谁听我诉说……
我也曾醉过/也为你哭过爱情如此地折磨/究竟是为什么/漫漫的长夜/我串起你的承诺/你要我如何接受/就这样离开我……”
还有韩宝仪演唱的《粉红色的回忆》,也是春生当年非常喜欢的流行歌曲。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浪漫的夏季还有浪漫的一个你/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喔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怀念你/你一言你一语都叫我回忆/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遇见你/总是不能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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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锦江大酒店,嗽洗完毕,临睡前,文荣要春生明天陪他到姐姐家去看看。
春生知道文荣家里有两个姐姐,但是不知道文荣上海还有个姐姐。
文荣告诉春生,这个姐姐是大姐,大姐的家在上海郊区金山,已经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文荣的老母亲十分想念女儿女婿。孝顺的文荣想利用这次到上海出差的机会去金山代老母亲看望姐姐姐夫。圆老母亲的梦,解老人家的相思之苦。
第二天,他们便去了金山。金山就是后来“少年作家”韩寒的老家。估计1988年韩寒应该已经出世了。
可是文荣从来没有去过大姐家,只知道姐夫在金山街上开了个小吃店,卖饺面。
他们两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去金山的公共汽车。到达目的地后才发现,他们来到了海边。这是春生第二次看到大海。
虽然附近有不少厂房和高楼大厦,但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街道两旁店铺、商贩也非常少。种种迹象表明,这里不像是城市,甚至没有一般农村乡镇的繁华与热闹。
他们两个感到疑惑,觉得反常,连忙向路人打听。打听过他们才知道,上海有两个“金山”:一个叫金山卫,一个是金山县。两地不在一起,相隔好远。
我们两个跑到金山卫来了,金山卫当时是上海的一个化工基地。
春生估计,他们可能走错了,文荣大姐可能在金山县。
“好好回忆回忆,大姐家通信地址里面有没有‘金山县’字样?”春生问文荣。
写信是当时普通老百姓几乎唯一的联系方式。
文荣大姐家应该在金山县。
他们俩马不停蹄,从金山卫赶到金山县,很快打听到文荣姐夫在街上开的小吃店。
文荣的姐夫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已经是傍晚时分,文荣的姐夫还在小吃店照应生意。小吃店生意不错,文荣的姐夫忙得满头大汗。
文荣的姐夫一脸饱经沧桑的样子,显得苍老,看上去有40岁多了。姐夫人长得胖胖的,更显得敦厚、老实,依然一口丝毫未改的乡音,他老家是苏北兴化人。
文荣的姐夫忙完生意,提前打烊,带着他们回到家中。
文荣和大姐已经好多年没有见面,姐弟两个见面免不了唏嘘流泪,春生也不禁陪着落了几滴泪水。
“喝酒,喝酒!”文荣的姐夫见状,连忙拉小舅子入座,其实也是在掩饰自己脆弱的感情。
桌子上早已经摆满丰盛的晚宴。
文荣的大姐有三个女儿,此时也都来到桌旁落坐。文荣的三个外甥女,就像三朵花,一个比一个出落得水灵。唯一遗憾与美中不足的,大外甥女儿是个哑巴。据后来文荣告诉春生,大外甥女儿是小时候生病没有能够得到及时治疗,落下的后遗症。
文荣的姐夫陪春生他们俩喝了不少酒。文荣的姐夫性格豪爽,而且能喝酒,称得上“豪饮”。
春生和文荣也都能喝酒,酒量不相上下,平时半斤八两没有问题。可在金山文荣姐姐家那个晚上,他们两个都喝醉了。那个时候年轻轻狂,他们两个一个自称“酒海”,一个自诩“酒仙”。可是,那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我们两个人一个心里都没数。
那一夜,他们两个睡得也特别香,特别沉,不仅仅是白天坐车倒车累的,更因为喝酒喝的。夜里下起了雨他们也不知道。
他们因公出差,不能久留。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便冒雨返回上海。
上车后文荣直喊“头晕”,出差晕车是常有事情,春生也没有太在意。
车到上海外滩,春生扶着“头晕”的文荣下车。
公共汽车刚离去,春生忽然感到文荣身子一软,连忙用手拽,但没有拽住,文荣竟一下子跌倒在马路上!
春生吃力地把文荣弄到自己背上,移到马路边,然后慢慢放下。
文荣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色由苍白变成蜡黄。
春生望着瘫倒在地上的文荣,吓得半死,急呼:“你不要吓我——”
文荣早已不省人事,真的昏死过去了。
小时候在农村,春生见过人们抢救过中暑的。夏天在田间烈日下劳作极易中暑,春生高中毕业那一年在棉田给棉花施肥过程中也中过暑。
春生依葫芦画瓢,如法刨制,把文荣搬到开阔、通风、人少的地方,又看了看风向,把文荣的头朝着风口,平躺在地上,然后右手大拇指用力胡乱地掐着文荣的人中……
“谢天谢地,”春生总算把文荣弄醒过来了。
“没病都被你吓出病来!”文荣苏醒后,春生埋怨文荣,“不能喝酒,就少喝点。”
照情理文荣的体质不应该这么差,不知道是昨晚在姐夫家喝酒喝得“太尽兴”,还是因为早晨回上海在车站候车时被雨淋的?
这件事情己经过去20几年了,可是如今想起来,春生依然心有余悸,感到后怕。
不要说文荣把小命丢在上海滩,春生吃不了,兜着走。就是那一天文荣有个三长两短,落下个什么后遗症,春生如何对得起文荣和他的家人,又如何向电机厂领导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