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律诗之作,用字平侧,世固有定体,众共守之。然不若时用变体,如兵之出奇,变化无穷,以惊世骇目。如老杜诗云:『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此乃七言律诗之变体也。又云:『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鸣鞭走送怜渔父,洗盏开尝对马军。』此乃绝句律诗之变体也。又有七言律诗,至第三句便失粘,落平侧,亦别是一体。唐人用此甚多,但今人少用耳。如有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又有云:『谩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着鵕冠。腹中书籍幽时晒,肘后医方静处看。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此二诗起头用侧声,故第三句亦用侧声。又有云:『暮春三月巫峡长,皛皛行云浮日光,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黄莺过水飜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飞阁卷帘图画里,虚无只少对潇湘。』此诗起头用平声,故第三句亦用平声。凡此皆律诗之变体,学者不可不知也。」
此条引文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七,文有删节。
蜀人师古《诗话》曰:「子美《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说者谓阔四十围,长二千尺,何其长与广不相等耶?有以两指为围,有以合抱为围,若用指为围,则长而太瘦,若用抱为围,则又褊而短。甫之言果为如何?大抵诗人之言,不必于长短小大而求其疵也。诗取其意,不必泥其语,孟子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盖知诗者也。」
颍滨苏子由曰:「老杜陷贼时,有《哀江头》诗云:『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囓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也。」
此条引文见苏辙《栾城集》卷八《诗病五事》。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子美《江南逢李龟年》诗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此诗非子美作。岐王开元十四年薨,崔涤亦卒于开元中,是时子美方十五岁,天宝后子美未尝至江南。」梦弼谓当考。
此条引文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四。
万竹高元之端叔《荼甘录》曰:「老杜《萤火》诗:『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似讥当时阉人用事,于人君之前,不能主张文儒,而乃知青蝇之点素也。说者谓喻小人有才而侵侮大德,岂不误哉!」
此条亦见《韵语阳秋》卷二,文字几乎全同,但不云出自高元之《荼甘录》。
广陵马永卿大年《懒真子录》曰:「『日临公馆静,画满地图雄。剑阁星桥北,松州雪岭东。华夷山不断,吴蜀水相通。兴与烟霞会,清罇幸不空。』右杜工部《严武厅咏蜀道画图》。是时武跋扈,微有割据之意,故甫于诗讽之云『山不断』、『水相通』,以言蜀不可割据也。幕下有益于东道者,有如此也。
此条引文见《懒真子录》卷四,文字微异。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传云:学士大夫,则知尊祖矣。族之所在,祖之所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渊明有《赠长沙公诗序》云:『长沙公于余为族祖,同出大司马,昭穆既远,已为路人。』故其诗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疎。慨然寤叹,念兹厥初。礼服遂悠,岁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然踌躇。』盖深伤之也。长沙公于渊明如此,而渊明乃以教戒自任,其临别赠言之际,有『进篑虽少,终在为山』之句。呜呼!渊明亦可谓贤矣。杜子美数访从孙济,而不免于防猜,故其诗云:『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飱』,『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观长沙公与济,尊祖之义扫地矣。」
此条引文见《韵语阳秋》卷二十,文字稍异。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于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而尽其情而后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子美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二公皆有位者也,于田父何拒焉?至于田父有『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此条见《韵语阳秋》卷二十,文字微异。
《扪虱新话》:「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杜诗有高妙语,如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可谓深入理窟。晋、宋以来,诗人无此句也。『心地初』乃《庄子》所谓『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之义也。」
此条见陈善《扪虱新话》下集卷一。
程氏《演繁露》:「老杜《七歌》:『竹林为我啼清昼』;蔡绦以『竹林』为禽名,恐穿凿也。竹本非啼,诗人因其号风若哀,因谓之啼,何必有喙者而后能啼耶!《说文》:竹之夭然,似人之笑,因为『笑』字。竹岂能笑,特以象言尔。非笑而可名以笑,从怀哀者观之,孰谓不得为啼耶?」
此条见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三,文字微异。
洪内翰《容斋随笔》云:「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观《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载,姑取杜集数篇,畧纪于此。高适寄杜公云:『愧尔东南西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高又有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更何言?』杜则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严武寄杜云:『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杜则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杜公寄严诗云:『何路出巴山』,『重岩细菊斑。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严答云:『卧向巴山落月时』,『篱外黄花菊对谁。跋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鴈不胜悲。』杜送韦迢云:『洞庭无过鴈,书疏莫相忘。』迢云:『相忆无南鴈,何时有报章。』杜又云:『虽无南过鴈,看取北来鱼。』郭受寄杜云:『春兴不知凡几首』。杜答云:『药裹关心诗总废』。皆如钟磬在簴,扣之则应,往来反复,于是乎有余味矣。」
此条见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六。
《黄常明诗话》:「杜诗有用一字凡数十处不易者,如『缘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长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冲』,『四顾俯层巅』,『旌头俯洞瀍』,『层台俯风渚』,『游目俯大江』,『江槛俯鸳鸯』。其余一字屡用若此类甚多,不可具述。」
此条见黄彻(字常明)《溪诗话》卷七,文字微异。
《萤雪丛说》:「老杜诗词,酷爱下『受』字,盖自得之妙,不一而足。如『修竹不受暑』,『轻燕受风斜』,『吹面受和风』,『野航恰受两三人』,诚用字之工也。然其所以大过人者无他,只是平易,虽曰似俗,其实眼前事尔。『老妻画纸为棊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以『老』对『稚』,以其妻对其子,无如此之亲切,又是闺门之事,宜与知者道。」
此条今传俞成撰《萤雪丛说》二卷本不载。
《黄常明诗话》:「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屡用:『峡囗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遶井栏添个个』;《送李校书》云:『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饱吃饭』,『梅熟许同朱老吃』。盖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带者也。」
此条见《溪诗话》卷七。
《扪虱新话》:「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观子美到夔州以后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
此条见《扪虱新话》上集卷一,文有删节。
《黄常明诗话》:「子美云:『设网提纲万鱼急。』盖指聚敛之臣,苛法侵渔,使民不聊生,乃『万鱼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小人舞智趋时,巧宦数迁,所谓『疾若风』也。残民以逞,不顾倾覆,所谓『挺叉入』也。『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鳣鲔随云雷。』鱼不得其所,龙岂能安居,君与民犹是也。此与六义比兴何异?『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此乐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不专为取鱼也。退之《叉鱼》曰:『观乐忆吾僚。』异此意矣。」
此条见《溪诗话》卷三,文字稍异。
《黄常明诗话》:「贾生、终童,欲轻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锐,使绵历老成,当不如此。昔人欲沉孙武于五湖,斩白起于长平,诚有谓哉!尝爱老杜云:『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又有『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其愁叹忧戚,盖以人主生灵为念。孟子以善言陈战为大罪,我战必克为民贼。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此条见《溪诗话》卷一。
《扪虱新话》:「陶渊明诗:『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际,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而老杜亦曰:『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语句雄健过之。每咏此二诗,便觉当时清景尽在目前,而二公写之笔端,殆若天成,兹为可贵。」
此条见《扪虱新话》下集卷三。
《古今词话》:「蜀人《将进酒》,尝以为少陵诗,作《瑞鹧鸪》唱之:『昔时曾从汉梁王,濯锦江边醉几场。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当初酒贱宁辞醉,今日愁来不易当。暗想旧游浑似梦,芙蓉城下水茫茫。』」此诗或谓杜甫,或谓鬼仙,或谓曲词,未知孰是。然详味其言,唐人语也。首先有『曾从汉梁王』之句,决非子美作也。况集中不载,灼可见矣。不知杨曼倩何所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