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雪慧,我是先读文章,后见其人。
第一次见面是一九九九年春天,她来北京出差。崔卫平告诉我说一起聊聊。于是约好在****、金雁夫妇家见面。
当时我正为《社会科学论坛》杂志搞策划,北京的学者比较容易联系,外地的学者见一次面不容易。见到萧雪慧,我向她约稿,并请她用电子邮件发来。那时她还没有购置电脑,回到成都后,找到一家网吧,一下子给我发来了七篇文章,其中讨论教育问题的一篇《论坛》采用了。其实更棒的是另一篇《纳税人:说出你的权利》。因为文中涉及戴煌先生经历的一件事,我打印了一份,送戴煌先生一阅。第二天,戴煌先生便打来电话,连声发出感慨:这篇文章太精彩了!太精彩了!他还说,要送给张思之看看。
后来,工人出版社编辑王建勋找我组织一套文化随笔丛书。我马上想到,其中如果有萧雪慧的一本,一定能为这套丛书增色,于是打电话向她组稿。很快,她将书编好了。正好成都《教师之友》杂志的李玉龙来北京出差,她托李玉龙将自己的文集《独钓寒江雪》捎给我。同时托我帮李玉龙联系几位北京学者,为这份杂志出点力。李玉龙到北京后,我们谈得很投机。他回到成都,便建议杂志社邀我参与策划。这样,八月中旬我又赴成都,自然又有机会与萧雪慧再度见面。我将自己最近出的一本小书送给她指正。她回赠我一本书,便是一九九九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复合人格:马基雅维利》。
见到这本书以前,我已经在《出版广角》上读到何满子先生对此书的评论。对于何老先生的眼力,我是很信服的。但我捧起这本书之后,还是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
中国学者撰写外国思想家的评传,本身就是一个挑战,何况传主又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人物,是这样一位被后世争议了几百年的思想家呢。
一想到马基雅维利,马上会想到权术的邪恶。一本《君王论》,撕开了政治权力运作的所有美丽的面纱,不择手段几乎成了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代名词。这本书诞生四百年来,从拿破仑到克伦威尔,从希特勒到墨索里尼,都深受此书影响,甚至把它奉为政治家的最高指南。在一般善良人们的印象里,马基雅维利也因此成了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名字。
其实,这样的印象对于马基雅维利来说实在片面。萧雪慧写道:“纵然几百年此起彼伏的毁誉把马基雅维利包裹在了一团迷雾之中,人们很难从中窥见他本人的真实形象。但他自己的生活、个性、活动和著述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矛盾和冲突,照样使人如坠入五里云雾之中。即使就那三部主要著作来了解他,《君王论》展示给 人们的似乎是一个绝对君权拥护者,一个冷酷无情地鼓吹暴力和权术的谋臣;《李维史论》让人们看到的又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和公民自由的维护者;《佛罗伦萨史》里,他则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敏锐的观察家,祖国的踏实朋友和激情澎湃的爱国者。”
我想这可能正是萧雪慧选择马氏作为研究对象的原因。马氏虽然生前留下了三部著作,但有关他生平事迹的记载却比较简约。这就给撰写评传增加了难度。
萧雪慧为什么要自寻烦恼,主动选择这样复杂的选题。我想,可能因为简易而平淡的选题不足以承载自己的人生感受。马氏是一个爱国者,又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和公民自由的维护者。他所处的时代,正好让他遇到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两难处境。统治者强悍,有利于国家的独立,却剥夺了公民的自由;统治者软弱,民权上升,国家独立又受到威胁。中国知识分子在二十世纪,也遇到过这样的悖论。中国知识分子是爱国的,又是向往自由民主的。为了挽救民族的危亡,曾经让渡了个人权利。等到民族独立了,才发觉民主自由已经离我们相当遥远。这种顾此而失彼的悖论,一次又一次地考验着人们的智慧,更考验着人们的良知。肖雪慧这本书的背景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佛罗伦萨,但我觉得她更想把对二十世纪中国的人生感受寄寓其中。所以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与现实有什么隔膜。
撰写思想家的评传,难在知人论世。萧雪慧之所以能对历史的复杂性形成一种深刻的感受力,与她自己的人生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她中年丧偶,人生道路上几经坎坷。人们说,思想使人受难,受难使人思想。又说,文章憎命达。萧雪慧的思想能力,与其说是苦读所获,不如说是磨难所得。如果她生活上一帆风顺,如何能再现风云变幻的佛罗伦萨?如何能再现谜一样的马基雅维利?
萧雪慧是一位伦理学家,早在八十年代就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南方北方,都有名牌大学的伦理学教师,靠抄袭剽窃萧雪慧的学术著作,评上教授,当上博导。而她身在大学供职,九十年代以来却失去了登台讲课的权利。其实那所院校,在全国并不出名,像萧雪慧这样闻名全国的学者更是绝无仅有。对于萧雪慧来说,不让讲课,还可以写作。她的文章,文笔刚健,说理透彻,赢得得了无数读者。因为编写《大学人文教程》,我曾和她又见过几面。知道她写作状态很好,各地媒体约稿不断。受损的是那所学院的学生,名师近在咫尺,却无缘得其教诲。现在她已经退休,恐怕以后的学生没有机会听她授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