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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杨丽萍:谜 寻找

尹畅:你从1971年开始进专业团体,1980年被调到中央民族歌舞团。我们都知道改革开放30年来给所有的中国人都提供了一个很大的舞台,包括很多在中国的外国朋友。你是一个天生的舞者,我很想知道对于你这样的一个用生命去舞蹈的人来说,这30年来给你提供的是怎样的一个舞台?

杨丽萍:你想啊,我一个白族人,就是一个农民嘛。

尹畅:山里人。

杨丽萍:对。版纳歌舞团,就能够把你选到它那个团体。然后中央民族歌舞团,是我们中国唯一一个北京的少数民族歌舞团,它又那么器重你,我是作为白族人被调到民族歌舞团的。把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调到北京。这30多年,舞蹈都是我的一部分。那你说,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们就可以自己创作,像《两棵树》啊,《雀之灵》啊,《月光》啊,这都是上春节晚会的节目啊,他们都特喜欢,那观众也很喜欢。《云南映像》,也是全国巡演。然后现在又做《藏谜》,也是全国巡演。这个大的环境,对我来讲,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时代。

尹畅:您在国外的市场也非常受欢迎,在国外也会有很多的演出啊。

杨丽萍:挺好的。观众,其实全世界的观众都是一样的。他们都能够喜欢这种很独特的、有地域风格的舞蹈。都很喜欢。

尹畅:你是一个先行者,如何去发掘、保护和发展原生态的民族艺术跟文化?对你来说,相信这也是你的一种根的诉求。

杨丽萍:对,而且是,我用我自己这种独特的方式吧。

尹畅:对于文化或精神的概念来说,我们也会提出文化可持续发展,精神可持续发展,其实可能是在一个文化的环境里,去考虑一种精神植被的发展。

杨丽萍:对,我们这种民族民间的古老的舞蹈艺术,也需要一个环保。就是说,它不要变味。它有我们自己的气息,要有自然的气息,这个也要环保。

尹畅:未来怎么走?在这样的一个舞台,还有没有新的、更多的想法?

杨丽萍:有。还在继续看看有什么创作,反正都是要感兴趣,要有感情,要尊重,要尊重自己的这些美好的民族的东西。

尹畅:对于现代人来讲,越是去回归、越是去尊重这种原生态的精神跟文化的人,越是值得被尊重。可有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把很多的东西列入到非物质文化遗产里面,大家都会用遗产去形容。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危机感?

杨丽萍:这是大家的愿望,共同的愿望。这是全世界在希望的,就是说地球冰山不要倒塌,北极熊有自己的家。那我们中国人不是也在想,自己的根、自己原来的属性是什么?也在思考这些问题。然后也在行动。我们就是想把这种原汁原味的舞蹈,怎么能够多一些呈现给观众。

尹畅:从看你的舞蹈的观众的反馈来看,你觉得他们从你的舞蹈当中感受到的是什么?应该是超越舞蹈本身的。

杨丽萍:反正他们经常说,这些跳舞的孩子很纯朴,不粉饰,不做作,然后他们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我觉得,哇,这个就已经不得了了。你说现在,看到的笑容像阳光一样干净还是很难、很难的。所以现在的人,对这种质朴的东西,还是特别欣赏的。

尹畅:所以我觉得你本人就是,有这种发言权,不仅仅因为你作为一个舞者,站在舞台上,光鲜靓丽地去跳舞,还因为你肯定有这个资质,有这个天赋,而且你真的是,就是走在这些地方,生长在这些地方。像你做的,不管是《云南映像》也好,还是现在《藏谜》也好,不仅仅是对它的艺术的了解,而是对他们生活的那种根的了解。相信你也下了很多很多的工夫,在这方面。

杨丽萍:做了很多功课,对。你说这些少数民族舞蹈,它不光是舞蹈,它是对生命的一种解析,他们的思考也是很超前的,尽管是少数民族。有人认为说少数民族没有文化,他们原始。其实他们有很高超的、深入浅出的道理。这些道理都是深刻的。它在歌词里面唱说:“你跟我去,去哪里?”“哪里来就哪里去吧。”“哪里好吃就去哪里,哪里好在就在哪里。”

尹畅:很朴素。

杨丽萍:哪里好去就去哪里嘛。我觉得特别地坦然。我觉得这种生活状态是现在文明人开始要找的这种生活的态度。这个道理都是最早、古老的道理,但是人们转了一个圈,又来找,哦,原来我们不要那么忙碌,原来我们不要杂念那么多。

尹畅:代表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文化,同时还那么为世界、为大众所接受,你是那么美丽。

杨丽萍:其实怎样生活、生存,怎么样地吃什么东西,人们都可以活下来。你说你吃汉堡包也好,吃你童年喜欢吃的东西,或者是你的文化,你喜欢别人的文化,喜欢自己的文化,其实人们都是在……挺矛盾的。这个矛盾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就找呗,寻找呗。那总有人会在那,大海里有一颗珍珠,他就对自己的文化很珍惜。那么这个东西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很多思想家就希望,哎呀,怎么能阻止这种变化。但是你要想到它的根上的话,你就觉得,你说怎么样的活,人不能活嘛,对吧?就变成稀有动物了呗,那稀有了也许就更珍贵了。这个东西说不清楚。我们为什么叫《藏谜》,就是谜语。我们永远在思考,从古到今,最后还是各行其是,各干各的。

尹畅:各在自己该在的地方。

杨丽萍:对对。像我这样的人,就还是做着我认为我喜欢的那种东西。这个东西强迫不来的。

编导手记

杨丽萍说,“原生态歌舞,就是所有的舞姿舞步全部来自生活!是这些民族对自然、对生活、对爱的直接的表达方式。整台歌舞,我没有‘编排’哪怕一个动作,全部是我这些农民演员们田间劳作、地头嬉乐、生儿育女、祭祀求雨最直接的表现。”

在活着的路上,我是个求真的人。坦率质朴是我向往的完美个性。我想,与真真正正原生态的《云南映象》的情丝万缕,一定是前世月老牵下的红线。而这一次,我终于决定把这发生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件之一记述下来了。

走进会堂,我相信自己就已经步入了《云南映象》。

没有拉得紧紧的红绒幕布,坦荡呈现给入场者的即是一个全真布景舞台:悬挂正中的巨大苗族项圈上银锁宽幅估计有两米,系纯银打造,在浑黄蒙昧的灯火下,闪着山寨月亮般特有的清洁光辉;左侧,是一浑圆足有一人高的铜制大鼓,离地三尺,也悬着。鼓是金铜色,配合银锁,双星辉耀。

离开演时刻尚有半小时,而一位身着陈旧藏袍的老人已开始绕场搬着玛尼石去往舞台左侧,一圈又一圈,一块又一块,他要垒一个祈福的玛尼石堆。此时剧场的人们还未全部安静下来,耳边“嗡嗡”声不绝。但老人神色极其严肃,眼神凝重沧桑,腰背在手中大石的重力下微微前倾,步履蹒跚却执著坚定,仿佛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会堂,霎时静了。

银锁、铜鼓、藏族老人、玛尼石堆,气氛渐渐肃穆起来。

八点。

一声鼓的巨响,舞台上的大铜鼓忽然翻转过来,一个散发涂面、衣着极简、原始味十足的云南男人整个身体呈“大”字状背贴着鼓面忽然闯入我的视线!又一声响,他纵身一跃到舞台中央。一瞬,舞台上方的灯光风云突变,云卷云舒云去云涌,说时迟那时快,60个云南汉子用60面擂动的大鼓拉开序幕“混沌初开”!那是鼓声吗?如果是,那我过去听到的那些叫什么呢?这个鼓声,概因击鼓者全部来自民间的田野山川,它万马齐喑却灵动异常!像疾风又似野火,把混沌的天地击“开”,唤醒“鼓灵”。此时此刻,“太阳”慢慢升起在舞台的中央,一个野性的长发男子也随着“太阳”一同跃入我的眼帘,与鼓声一同编织了最绚丽的影像。

群击的节拍忽然急刹,空间瞬间的静让位于一串清脆灵巧的单击小鼓,舞台右侧,一个着黑色小藏袍的小藏娃正如他的长辈们一样起劲地甩着长发,小手弄出鼓乐,煞是空灵!掌声惊喜地响起来……

孩子、男人、女人!每一个人,都忘我纵情地狂热击打他们的太阳鼓!仿佛他们生来就是用鼓点来耕种土地、用鼓点来收获果实、用鼓点来呼吁爱情、用鼓点来呼喊母亲!这种纯正人间的喧繁,侵占我耳目的每一寸真空,我的领土全部心甘情愿沦陷、不战而败!

这场热烈不知道怎么收的场,只觉得恍惚间,万籁俱寂,舞台上一轮清月,旁边字幕:“第二场 月光 杨丽萍”,掌声就如潮水瞬间上涨了。

翻手至刚,覆手至柔!

年华就此停顿,泪水在心中汇成河流。

因为当一种美在你眼前绽放到极致时,一切表达都已苍白。我身边,一对澳大利亚的老夫妇在开场前很矜持地告诉我,因为他们遍游欧洲所以对昆明印象一般般,但此时我无须侧目,就轻易觉察到了老太太泪流满面,听她不住地低呼:“Wonderful!”

这或傣或侗的民族嫦娥在她的舞台月亮上,裸呈她民族的歌、她民族的心、她民族的身段、她民族的想法给我,坦荡荡!

六分钟柔软身体的舞动,讲述了云之南的上千年。

白昼又来了,久旱,祈求甘雨。仍是那群汉子,七八个人一排,列定在舞台后方高处。鼓,一样的鼓;男人,一样的男人!但那是怎样的魔力组织啊?!梁山好汉,一百单八;秦兵马俑,纵横万千。然而,百人百相、千人千面!求雨的男人们,面色或喜或凝,你起我落、你跃我腾、你们起我们落、我们跃你们腾!三人纵身、两人抱肩、单兵飞旋,鼓声,永远在同一点刻响起;抑或,那前后的鼓点嘈切错杂,大珠小珠落玉盘啊!人间,竟也有这样的鼓法!我,还是在人间吗?!

“哗——”呼吸之间,雨幕自天拉下,真的是雨啊!整齐的军队“呼”地松散了。霎时,那自由地享受雨的幸福的人们都仰望穹苍、双手伸向天际。当此际,他们的面色又高度合拍了:狂喜呀!

滇朔俯身对我说了整场演出中她唯一的一句话:“这逼真的雨帘不是水,是用大米下的仿真雨。”

如今的杨丽萍化身度母

她却虔诚如三步一叩首的老阿妈

在通往《藏谜》的路上

不求不问

生命的舞蹈

《藏谜》是一个谜

如若是谜

又如何说得清

只有舞蹈

只愿舞蹈

尹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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