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英和古世洪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1984年，古家在山脚修了新房子。
大女儿古美所嫁的那个叫韩明清的庄稼人修不起房子，便和古美搬进了古家的老房子，在这里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古志强给这个女孩取名叫韩霞。
二女儿古琼招了个手被烫伤的残疾上门女婿。按农村的规矩，古琼是该单独修房子来迎女婿的，但古世洪和高德英修了新房子后，再没有钱给古琼去单独修房子了，高德英便划分了修在东边的三间独立厢房给她，又帮着把北起第一间改作卧房，第二间和第三间打通，只开南边一道小门。
三女儿古椿嫁到县外，没了音讯。儿子古志刚娶了邻村一个不受她家族待见的女人――罗远萍。
最小的女儿古兰嫁给了沈玕。
古世洪的孙子孙女相继出世，无一例外，全是古志刚取的名字，古美家的第二个孩子韩强，第三个孩子韩菲雪，古琼家的第一个孩子古清灵。
命运的齿轮在1999年初春开始脱离既定的控制。那年，韩霞八岁，韩强六岁，韩菲雪五岁，古清灵四岁。
“菲姐，我藏在堂屋门背后，你来找我呀。”稚气童声划破静谧的天空，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后横杆上窃笑着。
她并不漂亮，圆圆的头，圆圆的脸，细长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小小的塌鼻梁，干裂的唇，皮肤干燥而且黑，脸上还有一些黑色的不明物质，头发虽乱得和鸡窝似的但发质好，全身唯一看得过去的就是那件被洗得褪色泛白的蓝色旧棉上衣和打满补丁的黑色绒布裁的裤子。
韩菲雪蹲在小院坝上，用手里的筷子小心地翻晒着细网小簸箕里的菜籽，簸箕下垫了一块干净的细网白布――防止菜籽从网缝里漏出洒落。
她既不回答古清灵，也不忙着去找她，依旧专心地将菜籽里混杂的几根细长的菜籽壳挑出来。突然听到古清灵大喊着:“放开我，不然我告小爸你欺负我，放开我啊，放开。”韩菲雪忙站起身就从小院坝上跳下去，一头扎进了来人怀里。
韩强只得赶紧将古清灵放在地上。“哥，你可算回来了，快点把清灵带走。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烦人，她老是打扰我晒菜籽，还动不动就哭。”韩强看着文静的妹妹一脸委屈的掰着手指数古清灵的讨厌，因而笑道:“菲菲，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小祖宗是最难伺候的一个？还真是辛苦你能忍受她那么久了。我还有作业要写，你带着清灵玩哈。”“唉，哥，不是……哥，你回来……”韩强抄起堂屋门口的凳子抓起作业就一溜烟儿跑出了大门。
韩菲雪生气地使劲跺脚，回头又狠狠剜古清灵一眼，古清灵倒没什么被嫌弃的自觉，猛地凑近韩菲雪：“菲姐，我给你说――”她踮起脚尖，手臂勾上韩菲雪的脖子，神秘兮兮地凑在韩菲雪的耳边：“我找到了奶奶藏起来的橘子，就在她的房间里，一会儿咱去拿几个吃，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保证没人知道。”
毕竟是孩子。韩菲雪一听这话，立即两眼放光。“这清灵虽然烦是烦了点，但只要她找到吃的，一定会分一半给我。”如此想着，韩菲雪忙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摸进堂屋的房间。古清灵将箱子表面叠着的几件衣服随手扔在床上，韩菲雪将箱子里的一只布口袋拽出来，赫然是高德英买来准备祭祀用的橘子。偷偷拿几个裹在衣服里就双手护住衣服一路飞奔，她俩从韩强面前跑过也不跟韩强打招呼汇报自己要去哪里。韩强无奈地笑笑，看那动作，清灵这丫头一准儿又找到了阿婆藏起来的东西了。
韩强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姐姐韩霞也该回家喂完鸡食了，应该和爹娘一起在来外婆家的路上了。
韩强迅速写完作业，将书本摞整齐就放在凳子上――他没有书包――将凳子端回堂屋门口贴墙放下，穿过一条二十来米东西走向的滴檐，快步走到厨房。不出意外地，阿婆，小舅母和二姨都在厨房，此时阿公和小舅、二姨爹正在前院尝试用苹果树稼接花红。不得不说，二姨爹何天华虽然手有残疾，但在树木稼接上确实厉害。
“我刚好像听到清灵那个傻丫头说她在门后躲着，让菲雪去找她？怎么这会儿就没声了？”罗远萍洗着菜，向进来的韩强问道。
“小舅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清灵她，这会儿指不定又和菲雪在哪里分赃呢。”韩强说着笑嘻嘻地对古琼说道：“二姨，你家清灵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藏什么地方的东西都能找出来吃？”
古琼扑哧一声笑出来：“唉，强仔，她也就这点厉害了，还真是藏什么东西都能被她找到吃了。你阿公说以前看见你们兄妹几个在后院梅子树下吃板栗，当时还分几个给他吃，后来才知道是清灵从床底下翻出来的――你阿公买来留作种的板栗。”高德英接话道“她？一天都蹦达得跟猴子似的。”几个人在厨房里数落着古清灵的古灵精怪、憨笨可爱，一片欢声笑语。
“小舅母，我是不是马上就有小表弟小表妹了？”韩强突然问道“哎哟，还有二姨家也是呢，我是不是会有两个小表弟或者两个小表妹了？”
“瞎说，什么小表妹？你小舅母怀的绝对是你小表弟。”高德英突然插话进来，罗远萍切菜的动作一僵，便将手指切出条口子来，她迅速将手指含在嘴里止血。
坐在灶台锅洞口前的古琼抬起头迅速瞄了罗远萍一眼又低下头去往锅洞里添柴，“早着呢，还有两三个月，二姐，好像你也是一样的吧。”古琼没再抬头就回答：“嗯，是啊，还有两三个月。”
韩强还在心里纠结着是表妹好还是表弟好？或者一个表妹一个表弟？却突然听到小舅在门外自言自语的声音“你都几年没回来了，现在我们家修了大房子，搬到了这里。”“没有，原来那房子大姐夫一家在住。”“哦，是么，这样也好，不用再受那龙家劳什子的气了。”韩强觉得有些奇怪，这小舅怎么在自言自语？却见外婆、小舅母和二姨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便越发疑惑。
忙快步走到大门前，只见小舅和一个中年妇女说着话。小舅个子比较高，皮肤也黑，但那妇女竟然和舅舅差不多高，却又比小舅还黑。印象中，只有二姨和小舅差不多高，难道这就是妈经常提到的“三妹”？
不及细想，只听到小舅朗声说:“强仔，这人你要喊三姨娘。”那中年妇女看起来年龄比自己的妈妈还大，真是三姨？但韩强一向敬重古志刚，只得压下心中的疑惑乖乖地喊声“三姨”。
古椿上下打量了韩强一番，轻声问古志刚：“这是大姐家的还是二姐家的？”她的声音太小了，难怪自己以为小舅是在自言自语。小舅笑道:“是大姐家的儿子，他姐霞霞等会儿和大姐大姐夫一起上来吃饭。”
“椿儿唉，你可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娘有多想你啊，你说你这一走就是八九年没个消息，娘还担心你找不着我们，老房子没拆呢，也是怕哪一天你回来找不到咱，现在你大姐他们几娘母住那里。”高德英快步跑来就拉起古椿的手，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这些年来对她的不放心：“椿儿啊，你走了以后，娘身边没个助手，怪不习惯的。你看，咱家换了大房子，以后不用再受别人的旮旯气了。咱家有自己的大门啦。”高德英拉着古椿在院坝里四周看看：“这是你二姐和小华的房间，这是分给他们的厨房，厨房里有道门是进亮房的。这是堂屋，既然你回来了，一会儿让方根收拾出间房间给你。咱家厨房现在老大了，有原来咱老房子的房间加起来一半大呢，是你在泸沽的那几个舅公们帮着出钱出石灰修的。”
古椿跟在高德英身后，一大家子人带着她把新房子里里外外逛了个遍，甚至还去房屋东面的樱桃林逛了一圈。但从看到高德英那一刻起古椿就一句话也没说，偶尔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想说的太多但又不知道到底该从哪里说起。高德英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思忖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
“妈，妈，怎么没人？”韩明清昂首阔步先前走进大门，他仍旧是那身干干净净的灰色外套黑色棉裤。古美和韩霞远远跟在后面。古美依旧穿的是那件土褐色的沾满泥土灰的外衣，溅了黑布裤脚一圈的泥水污渍，头发像往常一样有些乱糟糟的，眼睛和颧骨下方都有些淤青，走路轻一脚重一脚。韩霞低垂着头，扶着古美，嘴唇紧抿，目光空洞地看着石灰地。
“哦，莲莲你们上来了啊，快来，你三姐今天正好也回来了。霞霞还没见过你三姨娘吧，快来看看，唉哟，你妈这是怎么？”彼时古世洪一家齐聚堂屋，说着这些年发生的大事小事，却绝口不提关于古椿的夫家――龙家。高德英听到喊声，忙快步走到堂屋门口说道，却见自己的外孙女扶着自己的女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韩明清身后。“莲莲，这是怎么回事？”面对高德英的问话，古美显得有些无措，韩霞听到阿婆的问话，猛地抬起头，眼睛都是发红的，因眼眶红肿，倒是像只可怜的兔子。她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咬着下嘴唇向韩明清狠命瞪大眼睛，张嘴便想说话，古美拉拉她的手袖，“妈……”韩霞不解。
“妈，没事，她自己干活儿时摔着的。”没等韩霞再说话，韩明清忙抢着说“你看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能摔着，真是太不小心。韩霞这孩子也是，看她妈摔着了就哭，到底还是小孩子，爱哭。”古美怯怯地抬头偷瞄了他一眼，韩霞刚想张口再说些什么，古清灵却突然从门口跑进来一把抱住韩霞的腿，笑嘻嘻地仰头喊“大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