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白芒的真元在空中舞动,仿佛有实型的雪花,卷起一片迷雾。
那片迷雾中,一身雪白的莫离,气势凶猛地向前冲去。
自从五岁开始习武,虽天赋超群,却从不敢有一日懈怠。从淬体,到悟真,再到星辉,他只用了短短十三年。只有月照境以上才能圆满的“乱雪”枪诀,也硬是被他练成了第一式。
可即便如此,境界之间的差距,却不是靠努力和天赋就可以轻易跨越的。
星辉初境,星辉上境……看上去只不过相差了一个字而已。可这一个字,代表的,是数年里地狱般的磨炼,是更加厚实的真元数量,也是对武道修行天差地别的领悟。
所以,枪芒对面,被冰雪星空笼罩的郝掌柜,虽然面色稍稍凝重了些,却还是平静如初。
平凡的中年人,双手握住剑柄,将那把青色古剑缓缓举过了头顶。剑身上荡漾着的青光,虽不如星辉耀眼,却异常浓稠,像是砚台里的墨汁。
明明使的是剑,却以罕见的刀势起手。老实巴交的郝掌柜,此刻仿佛天神附体,黑发和灰色衣角一起飘荡在空中,平凡无奇的五官竟现出不容一丝侵犯的无上威严。
然后,在那片饱含杀意的星空落下之前,来历不明的人,举着那把来历不明的剑,就这样,堂堂正正,很认真地斩了下去……
“锵”的一声巨响。
银枪和剑刃在一瞬间撞击了无数次,却因为间隔时间太短,所以听起来只有叠加而成的一个声音。
巨大的冲击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形成了一场小型风暴。
待尘埃散尽时,莫非看到,那片曾经让他感到心安的星空,破碎不见了。
而这一次,莫离比之前又多退了一步,削瘦笔直的身体,离他又近了一些。所以他清楚看到了堂哥右臂上那道新添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噼里啪啦,像小雨一样,落在白色石板路上,腥红可怖。
莫非原本湛蓝的眸子,也跟着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色。他像一只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嘶吼起来:
“小爷不需要人陪葬。走啊!”
然而,不管是莫非的吼叫,还是汩汩流血的伤口,都没能让莫离的面色有丝毫变化。
这个冷酷睿智,却也固执倔强,仿佛冰山一样的年轻人,在用脚尖抵住冲力,止住身形的瞬间,已经开始了又一次冲锋。
仍是乱雪枪法第一式,“积云遮晴”。
同样的招式,同样的步法,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可是这一次,他不再有蓄势的机会。因为,对面那道青光,也瞬间暴起,同时向前冲了过来。
又是一声巨响,和一阵让人气血翻腾的强大冲力。这一回,莫离又多退了两步,距躺在地上的莫非只有一步之遥了。胸前也多了两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看上去血腥而恐怖。
“白痴!傻蛋!逞什么英雄,再不走就真走不掉啦。”
莫非的声音已经沙哑,脑袋也像是被人砸了一铁锤,剧烈疼痛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道境界不如,枪法也只练会了一招,还要一次又一次冲上去?
为什么血都快流干了,还不肯认输?
为什么让开身体,自己就可以保命,却非要挡在那里?
你我只是名义上的堂兄弟,可没有半分真感情啊。
你是家族栋梁,未来可能是将军,是宗师,而我,却只是个废材啊。
……
他在心中无声呐喊着,所有的神念都已经被愤怒和不甘占据,眼前渐渐一片模糊。
慢慢的,弥漫着血腥味的街道不见了,一步之外,那个如冰山一样的背影也不见了。
似梦似醒之间,他又回到了那个暖洋洋,飘着醉人桂花香气的温馨小院。
一头金发,五官深邃的绝美妇人,正在树下轻轻晃着摇篮,嘴里哼着轻柔而悠扬的儿歌,满脸慈爱宁静。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落在她的脸上,反射出无比圣洁的光辉,犹如远古神话中,那救苦救难的圣母娘娘。
而不远处,一个神采洒脱出尘的中年男子,正白袍飞扬,翩翩舞弄着一根竹支。那根还带着几片叶子的纤细竹支,在中年男子手中,竟笔直如枪,仿佛有了生命。
展臂,拧身,跃腾,回马……伴着妇人轻吟的歌声,男人身姿优美,像是在跳一支大气磅礴的舞蹈。那些动作,并不复杂,甚至有些过于简洁,但举重若轻的抬手转身之间,竟隐隐透出一丝金戈铁马的壮阔意味。
男人看上去兴致很好,舞到开心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道:“乖儿,老爹替你把这套枪法改良过了,可要看仔细喽。”
树下的美妇人嗔怒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展颜一笑,柔声说道:“非儿才两岁,哪里能看懂?估计在他眼里,你这位蹦蹦跳跳的父亲大人,怕是跟那些小猫小狗也没什么区别呢。”
男人完成了最后几个动作,敛息收势,朗声道:“我莫妄天的儿子,生来就该是天才,两岁开始修行又有什么稀奇……咦?夫人,你好像是在拐着弯骂本公啊。”
说完,男人便一个纵身,跳到捂嘴嗤笑的妇人身边,朝着粉若桃花的脸颊,狠狠亲了下去。
……
无数类似的画面在莫非脑海中闪过。像是原本就在那里,如今才想起的回忆,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在了他的灵魂最深处。
五岁那年的祸乱之后,他其实常常在夜里独自垂泪醒来。别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正是最受宠爱的时候。而自己,除了胸前挂着的长命锁,竟再无一件父母留下来的物件陪伴。
直到现在,记忆觉醒后的他,才清楚感知到,那份舔犊之情是何等厚重和博大。
如果就这么轻易死去,大概会很对不起他们吧?
父母给予我的性命,就算是教宗,帝王,甚至天上的神灵,又有什么资格夺了去?
于是,奄奄一息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蓝色的瞳孔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不甘心,只剩下一片犹如碧水般的平静。
树欲静,风却不止。
真元几乎耗尽,血流不止的莫离,已经无力再发起第四次冲锋了。他仍旧笔直地立在那里,胸膛却不停地剧烈起伏着。持枪的手臂,犹如寒风中的枯叶,瑟瑟发抖。
只有一步了。
离自己身后所要保护的,只有一步了。
很多年前,还年幼的他,正是在还差一步,退无可退的时候,胆怯了,放弃了。
而今天的他,已经下定决心,并不打算再退。
莫离看着不远处那个已经再次双手握剑,举过头顶的身影,运起体内最后一丝真元,将撑在地面的“破妄”缓缓提了起来。
“真可惜啊。本少爷还是童子之身呢。”
一向冷言少语的酷哥,竟是在临死之际难得幽默了一回,自言自语道。
“本少爷也是呢。”身后传来稚嫩却平静的声音。
莫离扭头看向那个本已经昏死过去的堂弟,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一丝摄人心魂的微笑:“不愧是小叔的儿子,打架不行,气魄倒是不差。”
“为什么要救我?”莫非也是咧嘴笑着,问道。
“为什么呢……?”莫离转过头去,像是在喃喃自语。
“大概是因为世上蠢货太多,少了你这样还算有些小聪明的孩子,我会寂寞吧。”
很臭屁的回答,不过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情。
青色的光芒已经遮天蔽日。
莫非知道,没时间聊天打屁了,真正决定生死的时候到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子,用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喊道:
“按我说的做,还有一线生机。听好了……”
从灰衣刺客出手,到此刻莫离浴血而立,在参与其中的三人看来,这场战斗无疑是艰难而漫长的。
可实际上,在现实的时间刻度中,这一切不过是数息之间的事情。闹市中那些听到刀剑之声的人们,甚至一时半会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等待公爵府的救援,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即使以莫负天和寒奴老爷子的修为,在得到消息后赶过来,估计能做的,也只有收尸了。
所以,异想天开也好,死马当活马医也罢,不管到底是否可行,此刻儿时记忆已经觉醒,脑中满是父亲唠叨和舞姿的莫非,决定试一试。
反倒是只剩下最后一丝真元的莫离,在听到身后小弟莫名其妙的要求后,出奇平静。
以刚才莫非身上展现出的淡然气魄来看,这孩子至少神智是清醒的。而这个连自己也突然间看不透,如同万丈深渊一般的堂弟,显然在悬崖底处的黑暗中隐藏了很多东西。
认命,或者等死,都不是他莫离的性格。所以此时,他义无反顾,选择了相信。
不远处,青色剑芒越来越浓郁,该是已经蓄势到了巅峰。他甚至可以清楚看到,一直面如死水的郝掌柜,眼神中流露出的那抹兴奋异彩。
那就来吧,不论生或死,起码这一战,足够酣畅淋漓了。
……
“积云遮晴起手,气出天枢,至右神门,再转膻中……”
身后传来了虚弱而急促的声音。
莫离下意识舞动银枪,使出最熟悉的乱雪枪法第一式。
可就在抖出枪花的瞬间,他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莫非在典籍功法无数的白塔住了整整十年,会知道这套只有自己修习的枪法,当然不出奇。可这第一式,明明真气走到右手神门穴就已经是尽头了,为何还要转膻中?如此一来,难道不会气血逆冲,自损经脉吗?
虽然想不通,可心中的迟疑也只是一闪而过。按照他果决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推翻已经做出的决定。加上此刻那道剑芒已经到了身前,哪里还有时间多虑?
于是,莫离把心一横,将真元自天枢穴运至碗间,然后骤然一沉,沿着一条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路径回转到了胸口。
他已经做好了真气逆行,受伤吐血的准备。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真元轻轻松松顺着腕间的寸关,沉入了胸前膻中。
非但没有受伤,那种顺畅通达的感觉,在他修行过程中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他顿时信心大增,枪尖银芒暴涨,准备仔细揣摩“积雪遮晴”在真气此等诡异走势下,到底会发挥出何种威势。
可眼看着一白一青两道光芒就要接触在一起了,身后突然又传来大叫声:
“气至少海,惊雷破天。”
明知道生生中断招式是武学大忌,也清楚最后一式“惊雷破天”自己只知其形不知其意,可莫离此刻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了。
于是,他咬着牙,把真气逆行到了左臂少海穴。与此同时,强行翻转身体,抬腿仰身,用一种怪异姿势,将已经转到左手中的抢杆,猛然递了出去。
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
可莫离还是清晰感知到了。
就在他翻转身体的刹那,弥漫着剑气的青光,擦着他的身体,以一把刀的姿态,狠狠斩落了下来。
虽然腋下的肋骨,似乎被剑气毁断了两根,可也正是那妙入毫巅的一转,在千钧一发之际,让自己的身体堪堪避了过去。
而体内那丝微弱真元,在经历了一次逆行回转,到达持枪的左臂时,竟然像是被施了魔法,瞬间充沛了数倍。
下一刻,像是河道里的溪流终于冲破了寒冰,他顺着枪身,感觉到了一阵刺破异物后的酣畅淋漓。
接着,靠着银枪和单腿支撑,正保持着仰望碧空姿势的莫离,看见了一团血雾,洋洋洒洒,从天而降。
血腥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他却牵起嘴角,笑了起来。
此刻的“冰岩”少年,竟犹如一个孩童,看到了最美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