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牛皮窗外,除了呼啸的风声,万籁俱寂。
白塔最顶层的房间里,也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和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呼吸。
是否可以活下来?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所以,皱纹似乎又深了一些的老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莫非心里也很明白,哪怕还有一丝希望,眼前这个把自己当成亲人的老头,怕是早就已经动手医治了。
许久之后,老人终于开口。声音中有无奈,也有愧疚。
“如果少主是天脉之身,能够引气入体,滋养五脏六腑,或许还有转机。可惜……”
莫非露出一丝苦笑,问道:“奴爷爷,难道这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的事?”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自从几千年前,老祖宗开始悟道修行,就有了天脉凡脉之分,谁也不知道这其中原因,便只能解说为鬼神之道。而这与生俱来的差别,几千来,似乎还没有人可以跨越。”
“天脉者相结合,诞下的后代,必然还是天脉。而像爵爷和夫人这样的一天一凡,子嗣仍是天脉的几率就会小很多。所以当年,少主出生后被断定为凡脉之时,爵爷的敌人们无不弹冠相庆,松了一口气。可也正因如此,少主才能在父母双亡后,活到今日啊。”
是啊,谁会费心去杀一个注定不能修行的废物呢?
莫非心中仍有疑惑,于是继续问道:“几千年来,凡脉者无一人可以突破血统禁忌,悟天修行,这其中的阻碍到底是什么?”
老人答道:“一是经脉。天脉者的全身经脉,生来便通畅无阻,如此真气才能在体内顺畅运行。而凡脉者,则是生来经窍闭塞,就算真气入体,也无法流转,进入内庐。”
“这么说,我的全身经脉,生来也是闭塞不通的?”莫非急急问道。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闭着眼睛,将枯枝一般的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过了好一会,老人才缓缓睁开眼睛,说道:“少主身为凡脉,经窍自然是闭塞的。只不过,经过昨日那道天雷之后,却出现了一些异象。”
“好消息?”莫非兴奋问道。
“老奴也无法判断是好是坏。天雷之中蕴含的至纯至烈天地真元,瞬间涌入少主体内,经脉自然无法承受。虽然那几条支撑躯体活动的大脉还勉强完整,可其他大部分,已经断裂成千丝万缕。可也正是这股非人力所能达到的真元,硬生生将经脉中的结障给冲开了。换句话说,少主此刻体内的经脉已经像天脉者一样,通顺无阻了,只不过……无法相连。”
莫非不死心,继续问道:“那就是说,如果有办法连接起断裂的经脉,就可以和天脉者一样修行了?”
“少主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保命,可不是什么修行。”老人泼冷水道,“就算经脉已经具备了修行者的条件,可天脉区别于凡脉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神识。”
“神识?”莫非听到这两个字,感觉脑中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一闪即逝,却没能抓住。
“是的,神识,也就是精神的力量。说的更易懂一些,就是想。只要想的念头足够专一,足够强烈,就会变成某种实实在在的力量。”
“可惜,神识能否产生,取决于一个人神魂的强度。而神魂的强弱,则纯粹是天赋,无关后天努力。”
“一个凡脉者,即使吃了再多苦,付出了再多努力,因为神魂不够强,无论如何,最终也还是无法凝炼出神识来。”
“这就是天脉与凡脉之间,那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万丈鸿沟啊。”
听完老人的话,莫非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一双眸子,盯着那团壁火,映照出幽蓝色的光芒。
神魂太弱,便无法凝神。
无法凝神,则不能感悟真元,引气入体。
没有真气滋养修补,被损毁的五脏六腑,便会在几日之内相继坏死。
难道辛苦穿越一回,真的就只能活几天而已?
给了希望,又马上让人绝望。命运这玩意,还真像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小姑娘啊。
……
……
也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沉思中的莫非被一阵香气拉回到了现实中。
老爷子一边将装着饭菜的碗碟摆在桌上,一边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吃饱了再想。”
他这才察觉,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而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去******。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不是?
暂且将愁虑搁置一旁,莫非拿起筷子,夹起碗中一块大肉,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嘴下去,才品味出来,看上去黑乎乎的肉块,竟是鲜美无比,入口即化,跟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动物的肉质都不同。
“奴爷爷,这是什么肉?”他一边嚼着,一边含糊问道。
老爷子嘿嘿一笑道:“昨儿打猎时碰到的。魔族那边才有的妖熊,样子丑得很,味道倒是一流。”
“入冬以后,熊瞎子不都冬眠了吗?”
“这妖熊属于外来户,不知怎么误打误撞闯进了关内,习性跟本地黑熊不同,不用冬眠。”
老人的话音刚落,莫非的筷子便僵在了半空中。
外来户?习性不同?
一道闪电划过了他的脑海,之前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终于现出真面目。
是啊。对这个世界来说,他岂不就是个外来户吗?
身体当然仍要受制于这个世界的规则,可灵魂和思想呢?
神魂弱小,便不能凝炼神识。可他前世是个历经了地狱般磨练的坚韧杀手,又在病床上靠着意志足足撑了三年,谁又有资格说他的神魂不够强大?
千年以来,没人能做到凡脉悟天,可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定论当然也就不再成立。
此时的莫非,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丝曙光,饭也顾不上吃,急切问道:“奴爷爷,神识要怎么修炼?”
正刺溜刺溜喝汤的老爷子知他顿悟出了些什么,马上放下汤碗,正色回答道:“读书。然后根据书上的法门,冥想,自悟。”
“一般要多久?”
“世人所知,最快的,是当今教廷指定的转圣灵童御文宇,用了十天。”
听了这话,莫非那颗雀跃无比的心,立马又沉了下去。
被认为有史以来修行天赋最高的天才少年,用了十天才凝神成功。可对他而言,十天,跟十年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五日后,不,四日后,他便会死。
然而,即便如此,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丝希望的他,又哪里会轻言放弃?
“奴爷爷,修炼需要的书籍塔里有吗?如果有的话,麻烦您帮我准备一套。现在!”
老人没有一丝犹豫,马上起身,往藏书的楼下走去。
莫非趁老人取书的功夫,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又起身打了盆凉水,将面发擦洗了一遍。前世大学毕业后便没怎么碰过书的他,已经做好了挑灯夜读的准备。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伴着楼梯的吱呀作响声,面目被怀中满满当当书籍遮住的老爷子,终于回来了。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在看到面前堆着的,足足五十六本厚薄不一的书册后,莫非还是吃了一惊。
五十六本。
通读,背诵,理解,感悟……
那个叫御文宇的小子,竟然只用了十天。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没有时间羡慕和嫉妒了,他强忍着心中的恶心不适感,拿起了最顶上的那一本。
封面上工整地写着四个大字,《凝神初论》。
然而,与时间赛跑,每分每秒都珍贵无比的少年,在看到书名的瞬间,却停了下来,并没有翻开书页,继续读下去。
他面露一丝古怪神色,缓缓放下了那本书。接着,又拿起了另一本。
《修神杂记》。
可仍是只看了封面,便放到了一边。然后,下一本。
《星与辉》。
《万物脉络》。
《论人的伟大和渺小》。
……
于是,就这样,一本接一本,拿起,然后放下。
随着厚厚的书堆越变越薄,坐在对面的老人看到,少主那眯起的月牙双眼中,笑意越来越浓。
直到最后一本《补遗录》被拿起,然后放下,莫非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待宣泄完快意,止住笑容,他在心中默默地,真诚地,说了一句:
“莫非,谢谢你!”
……
不是失心疯,也不是走火入魔。
莫非此刻在心中真诚道谢的,是那个被世人看作废物,鄙视嘲讽了十几年的柔弱少年。
那个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选择了逃避,孤独而敏感的少年,从五岁开始,他便将自己小小的身躯,藏在了白塔之中。而白塔之中,数以万计的书籍,便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废物?
不,他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五十六本?
不,那是深刻在记忆中的,整整一万三千七十二本。
莫非披上一件白裘,推开露台的门,走了出去。
冷风挟裹着鹅毛般的雪花,迎面扑来。
夜是黑的,雪是白的。在这样黑白交错的背景之中,整个世界渐渐安静下来。
九层高塔之上,一个眼中泛着蓝色幽光的少年,带着记忆中的文字,和满腔不甘……
盘腿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