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颖的相亲改成了周四的中午。敏知坐在沙发上看卫颖的打扮,米色的毛衣,深咖啡的西裤加风衣。
“会不会太朴素了?”敏知迟疑地问。
卫颖叹了口气:“我想打扮得不同寻常点。可是他说就在楼下食堂见面,花枝招展了人家要拿我当怪物看。”
敏知来了精神:“你们怎么约那里?我也正打算去呢。”卫颖家楼下有个美食城,就是无数张桌子放在中间,两边全是不同的小吃。顾客进门买一张餐卡,抬个托盘到各个小吃柜台前刷卡买了东西找桌子吃饭。敏知和卫颖懒得做饭,几乎每天都去,所以叫那里做食堂。
这一天人格外的多。敏知觉得卫颖真是明智,没有穿得过分。她先进门,转了一圈,看到一个跟卫颖描述大致相同的男子正襟危坐在那里。他的右手边已经坐了两条壮汉,左边还有空位。眼见着一对情侣就往那里走去,敏知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把风衣脱下搭在椅背上占了座位。
敏知去买牛肉面,不时用眼角瞟着自己的风衣处。见卫颖也已经找到了那个男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忙过去坐好,低头专心吃面,一面耳朵竖得老高。
“我点的这个扬州炒饭还不错。”男人说话很客气,声音温和,“你可以先到前面买餐卡然后去那里买。”卫颖笑了笑:“嗯,我有餐卡,我家就住上面。”男人也笑了:“就是为了迁就你,所以挑个离你家近的地方嘛。”
“听说你没有正式工作?”等卫颖重新坐下来,男人问。
“对,我现在在家里接一点活,帮人写稿或者画画。”
“这样生活不是很不稳定?”
卫颖笑笑:“世道还不错。温饱绝对没有问题。”
“男女虽然平等了,女性也应该赚钱养家的,替另一半分忧。不要只想着独善其身。”男人耐心地教导。
卫颖默默地低头把扬州炒饭里自己不吃的部分挑出来。男人看着她纤长漂亮的手指,呵呵地乐了:“你是不是很挑食?难怪这么瘦。”
卫颖小声地辩解:“我对很多东西过敏。”
这提醒了男人,他皱了皱眉:“本来我周末特意推了朋友的聚会的,结果你又没来。”
“对不起,对不起。”卫颖好脾气地连声道歉。
敏知心满意足地吃她的牛肉面,吃得稀里哗啦十分带劲。男人和卫颖同时抬头,责备地看着她。前者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后者满是愤怒。敏知的嘴越咧越大,差点呛到自己,忙着找纸巾。
“你周末都有什么娱乐?”男人拉回注意力,问。
敏知在心里替卫颖答:“全天候家庭动物。睡觉,看小说,看光碟,上网。最大的出门动力就是买吃的。”
卫颖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了标准答案:“跟朋友逛街,看电影,有时唱卡拉OK,有时去打羽毛球,游泳,冬天会滑雪。要是有好的演出或者展览,都会去看看。”她说的,分明是敏知。
男人唔了一声,敏知觉得这下他应该给卫颖打了八十分。哪知他又说:“你很爱逛街啊。女性不要太注重外表,尤其是那些长得还不错的女性,更不应该以此为借口在一些无聊的细节上过多纠缠。”
“哦。”旁边的忠实听众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男人愕然转头,敏知讪讪地站起来,也不知跟谁说:“我去买杯红茶。”立刻又乐了,我又不认得他们,解释什么啊?又想,原来刚才那声唔,只给卫颖打了六十分。
等她磨磨蹭蹭地把红茶买回去。男人已经走了,卫颖坐在那里看着敏知。敏知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醒醒。”卫颖苦笑起来:“好看吧?不单你,旁边那两个男人也免费娱乐了四十分钟,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呢。”
敏知把自己的红茶递给她:“喝吧。温暖温暖你幼小的心灵。”
卫颖遗憾地叹了口气:“他的声音真不错。电话里听尤其好听。”
敏知看着她:“你历来以声取人,这是不好的。”
吃午饭的人已经少了。接连的几张桌子都没有人。卫颖笑眯眯地说:“想想吧,有个醇厚的嗓子的男人,用胳膊枕着你,在你耳边说着绵绵情话,那是什么滋味。”
敏知咧嘴咝了一声:“真色情。”
卫颖的手机滴滴地响了,她看了一眼,扑哧笑了,递给敏知看短信:“我对你印象还可以,决定跟你继续交往。周末我们再见面吧。”
敏知连看了两遍,终于哈哈大笑,揶揄卫颖:“谁叫你没个正经工作的?”又说,“你应该把房产证和车证随身携带。这介绍人真是的,明显没把你的情况好好介绍。”
卫颖也笑:“我要是有点骨气,就该跟你拍桌子了。靠老爸算什么好汉?”
敏知白她一眼,立刻又想到原先的话题,贼兮兮地勾勾手指。卫颖凑过来,听见她低声说:“其实,徐澈的声音特别棒。”
卫颖说:“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那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敏知十分委屈地辩解:“我想出来喝杯水的。”卫颖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
敏知连忙打蛇随棍上:“你们俩怎么回事?他这么猛,一上来就kiss,”
卫颖慢悠悠地说:“不就接吻嘛,又不是第一次。”
敏知笑嘻嘻:“呵,瞒这么紧。”
卫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跟他吧,这么多年,一再地阴差阳错。”敏知先是想笑,后来又确实觉得由说话一向一是一二是二的卫颖嘴里说出这么一句,有那么一丝荡气回肠的意思,最后她不怕死地问了一句:“所以你这么多年,也是为了他蹉跎了?”不出所料,卫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关小姐,你也太小看我了。”敏知往后缩了缩脖子,嘟囔了一句:“刚才倒是个小媳妇儿。”
过了几天,破晓终于从欧洲回来了。敏知在接机口等,老远就看见他走过来,在人群中十分打眼。敏知用力挥手,破晓眼睛一亮,立刻快步上来,笑着说:“原本应该我接你回国的,现在反而成了来接我。”敏知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啊。小卫总嫌我在家里太吵。”帮破晓提了手提电脑朝前走,破晓却停住脚步,指指身后:“我同事也一个飞机回来了。”
原计划破晓比同事提前回来,敏知才来机场,这下她有些迟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唐突了。破晓一眼就看穿她,安慰说:“我同事都是年轻人,好玩着呢。”
果然有两个年轻男子走上来,见到敏知,看看破晓,都说见到美女怎么不介绍?破晓说:“关敏知,我大学同学,刚从美国回来,要去K公司上班。”又给她介绍,“这是朱铮,这是龙小海。”两个人听了敏知要去供职的公司,都哗了一声。
说是同事,其实他们都比破晓职位低。也不敢真的没上没下,所以都在前面走,留下敏知和破晓单独说话。公司专门用车来接,敏知看到车子只是标准轿车,知道自己真的唐突了。两个大男孩忙说该自己打车,破晓潇洒地把自己的箱子往车里一放,笑着交代:“你们给我运回去,扛我宿舍去,别摔了。”把钥匙扔给他们,带着敏知去打出租。
“归国手续办好了没有?”破晓上车就问。敏知说:“还在跑。上班之前怎么也应该全弄妥了。”见到破晓,她整个人好像刚喝了热巧克力,晕晕的,飘飘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破晓却是一贯的利落简洁,尽拣着要紧事问了一遍。
“欧洲感觉怎么样?”敏知问。
破晓只是笑:“别跟人说我去了欧洲。老实说,连着去了几次,整天不是待酒店睡觉就是谈判。车上匆匆看几眼,跟看电视台的风光片没区别,丢人哪。”
到了破晓的宿舍,箱子果然已经送到了。破晓自归国以后一直住单位的宿舍,一个人住两室一厅,甚是惬意。不过还是买了房子,正在装修。计划着秋天搬进去。
敏知趁破晓洗漱的时间四下看了一圈,先到厨房洗杯子,烧上热水,收拾了一圈,等水开了给破晓和自己沏了茶端进去。破晓已经洗了澡,头发还湿着,又在用笔记本上网查电子邮件。敏知心疼他:“不用这么拼命吧?”破晓头也不抬:“一会儿就好。”
敏知捧着茶杯打量他,分明累得有了黑眼圈,长途飞机十几个小时,下巴上就有青色的胡楂露出来,刚才洗澡也没顾得上刮。她有些怔忡,自从在肯尼迪机场吐露心事之后,破晓对她不一样了,两个人更亲近更随意。破晓回国一年多,电话天天打,网上也频繁地聊,却没有再谈过那个话题。刚才首都机场见了一时欣喜不觉得,要到现在才慢慢觉得不知所措。她很想靠过去,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他们最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也就是肯尼迪机场那个甜蜜而忧伤的吻。
敏知自嘲地笑起来,这么多年同学,最后演变成如此拘束思前想后的局面,真是自作孽。
破晓抬头,见敏知在茶杯升起的雾气后发呆,大而黑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有几分像周迅。他的心立刻就软了,又想笑,想她这么一个形象去上班管人,也不知道谁会服气,便伸手把她搂过来,低声问:“想什么呢?”
敏知的脸慢慢发烫,她先后交往过几个男友,面对破晓,却永远像个孩子一样紧张。
“你很累了吧?”她轻声问。破晓在她耳边轻轻地笑,却不置可否,呼吸滚烫地吹到她颈子上。她愈发觉得慌乱,冲出一句最得体的话,“你该好好休息。”
破晓松开手,正经地说:“还要再写两封E—mail。”眼神里却含着看透敏知的调侃和促狭。
敏知既心疼他,又很想一直陪着他,哪怕看着他睡着也是好的。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站起来拿了皮包:“我先回去。你发完邮件就休息。”破晓盯了她几秒,笑着起身去拿车钥匙,敏知忙说:“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车就好。”破晓只得把她送到楼下,看着她上了车才回去。
敏知看看表,时间还早,便去书店逛了一圈,买了好几本菜谱和制甜品的书籍。回到家卫颖吃惊地问:“这就回来了?”又看到她买的书,撇撇嘴,“在我这里待了这么久,就没有一天想着去买了好学习做给我吃。”敏知就用书敲她的头。
到了晚上六点,破晓发短信来,叫敏知卫颖出去吃饭。去了七八个人,全是大学同学,嚷着算是给敏知接风。卫颖见破晓神清气爽,不免调侃:“才休息了几个小时就又恢复万人迷形象了?”破晓笑笑:“我没睡,打了两个小时壁球,过瘾。”桌上都笑骂这人体力也太好了。卫颖看了看敏知,没再说话。
去的同学基本都还单身。敏知跟破晓的情况大家也约略知道一些,本来应该放他们单独活动的,可是好不容易卫颖出来了,几个人都还贼心不死,便要求吃了饭去唱歌。敏知当然答应,卫颖偷偷地骂她:“你这个从不说不的性子,能不能改改?”敏知抿着嘴巴装严肃,破晓在旁边听到几句,一直微笑凝视敏知,卫颖作势扫了扫鸡皮疙瘩,转头去喝酒。
几个人第二天也都要工作,眼看着到了十二点也就各自散去。卫颖喝了点酒,敏知便自告奋勇开车回家。因为晚上车少,卫颖和破晓也没反对。
敏知把车子开出来。转角处是破晓停车的地方。他却没有上车,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路灯下,目送着两个女子进了车,开着从他面前经过,拐上大道。
敏知从观后镜里看着他,心里哗啦啦地响,就好像春天的鸭子踩着两岸嫩绿肥美的春草,听见河面欢畅的水声。
“方向反了。”卫颖冷眼看了她半晌,终于忍不住提醒。敏知无辜地啊了一声:“我明明想好了出来要左转然后第一个红绿灯右转的。”卫颖笑着靠回去:“路痴!以后犯错就把你扔西直门桥去。”
当何破晓还是班上一个不起眼的男生的时候,敏知就对他有了异样的好感。
说起来,这份好感来得也很简单,无非是大家一起去爬长城,同龄的男生都光顾着兴奋,只有何破晓记得问背着一个大包的敏知,要不要帮忙。包里全是吃的喝的,敏知自然不舍得给别人背,而且也跟卫颖好好商量了轮着来,所以摇头拒绝。但是心里立刻觉得这个人跟别人都不太一样。回去讲给她们听,群下之臣众多的卫颖不以为然,还没开窍的好好一脸不明所以。
不过敏知懵懂的情愫未能发芽。有天班长来女生宿舍组织活动,无意中提起,何破晓的女朋友来了。班里的男生自然又是羡慕,又是酸溜溜,毕竟理科系里大学第一年就有女友的男生屈指可数。女孩子们也觉得吃惊和好奇,借口商量合唱比赛的服装去男生宿舍看人。
一进门就看到桌子后坐着一个女孩,惊人的美丽,脸上挂着温婉的微笑。敏知他们还保留着高三学生的那股土味,连卫颖都还没有完全散发出女性魅力,看到一个似乎来自异世界的少女,自然就在瞬间折服。
女孩穿着红色的紧身套头毛衣,显得胸部十分美好。在回去的路上,好好幽幽地叹气:“怪不得他们说女生发育了才好看。”谁也没有取笑她,一路沉默着走回了宿舍。
一个让同性都倾倒的女孩,在异性当中造成了什么样的冲击可想而知。男孩们愤愤不平,因为论成绩,论外表,破晓都不是班上出众的,哪晓得偏偏这么好运,在家乡有个如此秀丽的青梅竹马。
谁也没有料到,过了最懵懂的第一年,何破晓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个子蹿得更高,头发剪得短短,十分精神,衣着谈不上时髦,但是整洁合适,同那些随便套件破了洞的T—shirt就敲着饭盆上食堂的男生们比起来简直有天渊之别。
让他真如破晓曙光一下亮起来的,是他出人意料的聪明。并非仅仅指课业上的领悟力,更在于人际关系处理上的学习能力。他参加了许多社团,都成了骨干,还是校足球队的成员。系里老师喜欢他,觉得他不但成绩好,也颇有组织能力能团结同学。班里的同学,包括班长和支书,居然也都很服他,因为他诚恳热情,谁需要帮助他从不拒绝,为人又低调,虽然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回来却跟他们打打闹闹,像从前那个傻小子。
那个时候敏知已经开始了她的初恋,对破晓也仅止于欣赏而已。倒是卫颖暗自扼腕,替敏知可惜。
再后来,时光如流水一样过去。敏知同她的初恋友好分手,大四的时候和一个师兄走得很近。而破晓,不管多么引人瞩目,却从来没有看过别的女孩子。女友每年都会从家乡来看他,两个人走在校园里堪称一道风景。
毕业的时候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出了国,破晓和敏知也一样。敏知去了西岸,破晓去了东岸。有时在留学生的BBS论坛上遇到,也会单独聊几句。敏知在到美国第一年就意识到自己不合适继续作研究,换了专业准备念硕士。
那年的暑假,破晓和其他几个同学到西岸旅游,经过敏知的城市,自然就把她叫了出来。敏知扎着马尾,穿着申请信用卡人家送的宽大白T—shirt,洗得快磨破的牛仔裤走出去,一眼就看见破晓手插在口袋里站在车旁微笑,头发上有金色的光芒,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哎呀,真糟糕,今天我该好好打扮一下的。
从此,她对破晓站在车子边注视她的样子没有免疫力。
破晓他们刚考过驾照,就神采飞扬的开着车到处跑。年纪还小,租车的费用也格外的贵,几个人更是抢着开车。因为敏知是唯一的女孩,所以坐在前座。破晓开车的时候她特别紧张,总是不断地偏头去看司机。破晓抱怨地说:“我的技术没这么差吧?你放松,放松。”敏知的掌心渗出汗水,抿着嘴去看窗外风景,外面是金黄的沙漠,一望无垠。
他们去的城市是一个奇迹。在茫茫沙漠里开了许久,满眼都是黄色的沙,连仙人掌都稀少。天气酷热,柏油路面被蒸得起了一层烟雾,不断有过热的车子停在路边等待降温。车上的人昏昏欲睡。天黑的时候开始爬坡。山影憧憧,周围的沙漠更是一片漆黑。然而在爬到坡顶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脚下一片流光溢彩,好像幻境一样美丽,在沙漠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