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妈妈嗯了一声,终于又哭了起来:“唉,姑娘你是不知道,当了妈以后,再看那些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我都不敢想,如果是我的孩子在那下面……”
敏知沉默了,许久以后说:“谁说我不知道?我不是妈妈,可我是女儿啊。”
举国之殇,为子为女为父为母者皆恸。
。
“高瞻,你好吗?已经三十三个小时没有你的消息了。我很想念你。下午的时候我跟你们家联系了,你爸爸妈妈妹妹都很担心你。我等你回来,一起给他们打电话报平安,好吗?”
新的短信写得条理分明,很有逻辑。而其实敏知是先在电脑上打过草稿,修改了好几次才写出这么短短的几句话。
真实的情况是,她被悲伤,焦急,震惊,感慨,敬佩等太多情绪所湮没。晚饭吃得很少,要不是逼着自己吃,恐怕一杯水她都喝不下。昨夜几乎彻夜未眠,到现在也不觉得疲倦,整个脑子亢奋着,呼啸着。
新闻上播报的死亡人数已逾五千。敏知想到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埋在废墟底下,甚至因为道路全部中断没有人知道震中那个小城发生了什么,不由遍体生寒。
对于死亡,已近而立的敏知还是没有能力去理解。一个活生生的人再也找不到了?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把整个屋子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是没法驱走心中的恐惧和焦灼。心里有个地方最黑暗,什么光亮都照不进去。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
“对不起。”他走的那个清晨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如果我能说句我爱你。
更如果一切能够不发生。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路灯明亮,高楼林立,夜空有云。这个城市本来就不容易看到星星。
深呼吸,她不断提醒自己。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时常觉得身心俱疲。但这是最不能泄气的时候,不管多么忧急,她都要坚持到最后。
流泪没有用,自责没有用,她决定始终要用一口气撑着,不去想最坏的结局。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她立刻转身,一激动把桌上的花瓶撞倒,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却是曹书仁给她的短信:“我们刘副总已经亲自带队赶往S省了,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别着急,要有信心。”
她把短信看了两遍,然后开始打扫房间。自从大远离开后,屋子里一切井然有序。
他的帽子和球鞋放在橱柜里。攀岩器材也被敏知整理好了放在大包里。他喜欢的模型摆在架子上。他宝贝的游戏机在电视柜上。
这个人热爱的那么多,尘世牵绊如此之重,应该还生机勃勃地在那里吧。敏知坐在沙发上握着游戏机手柄,嘴角挂起温柔的笑意。
四十八个小时过去了。死亡人数已超过万人。
张青蓝的电话打过来,拿起电话敏知却只听见低低的哭泣。她静静地听着,任青蓝发泄。
“整整两天了。他们在哪里啊?我特后悔,真的,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大方地跟他表白。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青蓝,人的求生意志往往超出你的想象。而且,他们都曾经是训练有素的现场工程师,比一般人更坚韧,更懂得急救和保护自己。四十八小时又怎么了?一周过去都有希望。别放弃,坚强点儿,丫头。”
她放下电话,Frank亲自走进来:“关,你需要休假吗?”她笑笑,摇了摇头:“让我忙一忙,挺好的。”
下班后她刚回家,正在又给高瞻打电话,门铃响了。她诧异地拉开门一看,卫颖和好好站在那里望着她笑。
“我做了几样菜,找卫颖过来跟你一起打牙祭。”好好笑眯眯地把手里的食盒放下,熟门熟路地去厨房找碗筷。
敏知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都是自己爱吃的。
她慢慢地挨着桌子坐下来,笑了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卫颖轻轻地哟了一声,好好和她都忙问:“怎么啦?”卫颖指指肚子:“小家伙在踢我,动得厉害。”
敏知好奇地把左手伸上去,掌心被轻轻地顶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这感觉,又把右手也放上去。砰砰两下,宝宝在里面打拳,两次都踢或者打到了她的手掌。
奇妙而温暖的滋味从心底蔓延开来,原来生命就是这样的律动。
她好半天说不出话,好好和卫颖看到她呆愣愣的样子,都扑哧笑了,心想资深少女果然少见多怪而易感啊。
“敏知,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卫颖问她。
不知怎的,她平静了许多,镇定也不再是伪装出来的假象。她吃了一大口饭,抬头看着两位好友:“我想过了,过了明天,过了黄金七十二小时,我就飞过去。不管怎样,”她顿了顿,“我都要见他一面。”
谁也没有出声反对,因为换了自己也一定是同样的选择。
“多吃点。”好好盛了一碗汤端到她面前,“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亲爱的高瞻,我知道你一定还在那里,在某个我不知道地名的地方。你那么棒,经历过很多险情,从来都能幸运而顽强的熬过来,我对你有信心。我一直在工作,最近还是特别忙。忙一点好,省得我想太多。你不要担心我,无论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自己。你也不要担心你的家人,无论怎么样,我都会照顾他们,就像你亲自在这里一样。”
“如果你在这里,看到电视,你一定会跟我一样感动。等你回来了,我慢慢跟你讲。”
“亲爱的你,现在是凌晨四点了。你在那里还好吗?冷不冷?饿不饿?渴不渴?千万小心。这次灾难我们失去了许许多多的孩子,也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失去了父母。我在想,咱们结婚以后就收养一个孩子吧,咱们应该够条件吧?对,我是说结婚了。以后记得,是我求的婚,你很糗吧,哈哈。”
“大远,今天好好和卫颖来看我了。我得到一个好消息,好好的髓源很有可能找到了。太棒了,是不是?这更坚定了我的信念,你平安无事。”
又一次日落到来。夕阳火红地烧在天边。长安街上车水马龙,敏知开车前往机场,行李早就在昨夜收拾好放在后备厢。堵车依然很严重,她看着这情景,却无端生出亲切的感觉。好多次高瞻来接她下班可不都是这样?平安就是幸福,这些琐碎的烦恼又算得了什么?
手机响起,曹书仁激动得说话都有点乱了:“他们都还活着,还活着。”
敏知愣在那里,该前进了都不知道,直到后面的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
“真的吗?他们都还好,有没有人受伤?”
“有一个。他们的车子在途中翻了,特别幸运,只有司机受了伤。他们轮流把司机背出来,走了整整两天。现在队里唯一的女同志陪着伤员到了省会。剩下的人留在重灾区帮助救援了,现在还没法儿用手机跟我们联系,但是确定人员都安全。”
踩着刹车的脚有些发软。敏知努力控制了一下才说:“谢谢您,谢谢您。”
“嘿,还客气什么啊。我不跟你说了,我现在得给青蓝打个电话,小丫头也急死了。你先稳住,没组织的自己去灾区不好。”曹书仁又叮嘱一次。
敏知答应下来,把车子停在路边,先给高懿打电话,对方没接后又发短信,然后立刻给卫颖打电话。电话接通,她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急得卫颖连连喂了好几声。
“高瞻他们有下落了,都好好儿的,没事儿。”她终于说。
“我说什么来着?”卫颖一愣,立刻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他会吉人天相的。”
“嗯。”她吸了吸鼻子。
“这下放心了吧?快别去了,到我爸妈这儿来吃个饭,详细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
“你又回娘家了?”敏知平复了一下情绪,问。
“嗯,我忘了告诉你,我爸他们公司捐了钱,徐澈这两天火速买了点物资,耿涛也说帮忙,他们今天都去前线送物资了。”
敏知握着手机,喉头有些哽住,末了也只能轻轻说:“动作可真快。谢谢。”
“切,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快来吧。哦,还有,徐澈给我发短信,说在机场还遇到了破晓,他们公司的设备因为地震损坏很大,他也赶过去了。”
挂了电话,敏知去查手机短信,她一直没心思去看,这下才看到破晓发来的消息:“我去灾区了。你在北京保重。平安是福。”
“你也要平安。”她低低地自语,把短信发了出去。
有人在敲她的车窗。她连忙抬头一看,外面站着一个警察,看到她的脸明显吃了一惊。她摇下窗户,警察俯身说:“这儿不能停车,那么大标志看不见吗?”
“对不起,对不起。”她想打火,可是因为刚才太激动,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警察本来已经掏出罚单,突然又问:“怎么啦,哭成这样?”
敏知一摸脸,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无声的流了一脸泪。
“我男朋友在S省,刚有了消息。”
警察站直了身子,把罚单放回兜里,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应该已经做了父亲。他看敏知的目光里有种温和的理解:“明白了。快回去吧。这事儿多好啊,别在这里哭,回家赶紧着打电话去。”
敏知用手背擦了眼泪,冲他笑了笑道谢,发动了车子。
新的短信又不断地发了出去。
“你妹妹他们跟我联系了,他们在电话那头可高兴了,你妈妈又哭又笑的。高瞻你瞧,为了我们你一定得好好的。
“刚才我去从前常去的海外留学生论坛看了一次,那里有很多我的好朋友。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他们到处找地方捐款,制作了海报,网站,动员外国人捐款。短短几天,他们就捐了几百万美元!国内也捐了几个亿。”
“他们当中甚至有的人现在已经带着医疗队直接去了灾区了。”
“刚收到消息,因为太多人献血,血库居然都满了。”
“朋友的博客上写,他们公司在中国的几个同事,连夜制作了搜索引擎,让大家能够最快地在网络上搜索到幸存的亲人朋友的名字。希望所有人都能搜到那个他想找的人。”
“我现在帮徐澈他们在后方组织捐款和物资。我只在msn上挂了一个求助信息,立刻有很多很多人,认识不认识的,给我发消息和短信,提供相关信息。”
“每一个人都在想做点什么。那种急迫的心理我太明白了,虽然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并没有亲人和朋友在灾区。”
“有好几个同事,有人看着挺愤世嫉俗,有人看着挺得过且过什么也不关心,可是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到处奔忙。只要我说什么,立刻就有许多人伸出援手。这两天,我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
“大远,从前很多时候,我们可能对这个社会有失望,有不满。可是这几天我看到了太多人性的闪光。我们的民族居然有这样的凝聚力,真让我吃惊。”
“我常常想起那句歌词,要经历多少我才能看清这世界的全貌。大远,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但是看到了更多的美好,突然之间觉得,能够来这个世上走一次,真是幸运。这场灾害虽然可怕,可是我对未来却前所未有地充满了希望。我等你回来,你一定会有同感的。”
叮咚的音乐声响起,她拿起手机,有个陌生的号码给她短信,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平安,勿念。大远。”
她怔怔地捧着手机,过了好半天才把脸贴到屏幕上,让那六个字温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