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创作年代之争议自然就会引出主题之争议。主题之争集中表现为言情与寄托两种不同的看法上,关于这个问题的概括袁行霈先生已有精当表述引证袁行霈撰,《陶渊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25页。,此处不再重复。大致可知,丧偶之后作说将《闲情赋》视为悼亡之作,其主题是言情。也有持青年之作说将其主题定为抒写爱情者,唐满先于《陶渊明诗文选注》如是说:“这篇《闲情赋》是抒写爱情的,大概是作者青年时代的作品。”袁行霈的相同观点此处不重提。主张彭泽致仕后与晋宋易代之晚年说者多坚持寄托主题,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在袁行霈先生的《陶渊明研究》中有精当概括,不必重复。从总体倾向看,持寄托主题的人占多数。言情主题与寄托主题是否为两种水火不容的东西,二者能否互相转化?显然,在袁行霈先生的《陶渊明研究》中,二者是不能互容的。袁行霈撰,《陶渊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25页。尊大师与尊真理并不矛盾。言情与寄托在古人的创作中也不矛盾,二者可以互相转化、互容,即在言情的同时体现寄托。这个道理对研究古代文学的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完全没有必要争议,否则连外行都要笑话。话说到此,笔者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朗了。陶渊明难道就不能将两种主题融为一体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五柳先生传》是陶渊明的自传,作于晋义熙十一年(415年),为陶渊明的晚年之作,较为完整地概括了他自己的性情。其中提到了他作文的一贯风格爱好,即“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据袁行霈先生考证,《闲情赋》作年早于《五柳先生传》,这就有可能将《闲情赋》也划归自娱,还能“颇示己志”的文章之类。万一袁行霈的推论有误,二者的创作年代存在倒转现象,“自娱”与“颇示己志”的脱节特征也不一定非要体现在《闲情赋》中不可。所以《闲情赋》理应是“自娱”与“颇示己志”的有机合一。这个大前提被确认后,将表达爱情与寄托意志加以合理转化就成了无法推倒的逻辑论证。“以追求爱情的失败表达政治理想的幻灭”正是按照逻辑推理得出的合理结论,不应视为无据。
对作品核心思想的认同出现见仁见智的现象很正常。身处政治失落环境中的冯延巳,在罢相之后对《闲情赋》的解读不应该只是看到“自娱”的一面;同理,在抒写“闲情”时,其“寄托”意义的存在也就成了不用解释的自然之理。下面对冯延巳晚年的处境给以大致勾画,以此来证实他词中的“闲情”与陶渊明赋中“闲情”的必然联系。
三
冯延巳先得意后失落。得意时,受李璟器重,仕南唐至同平章事。在位期间,“数据柄任,揣元宗(李璟)不能察其奸,遂谓己之才略,经营天下有余,而人主躬亲庶务,大臣备位,安足致理。元宗果悉委以政,凡事奏可而已”(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二十六)。还“与弟延鲁、魏岑、陈觉,窃弄威福”(江文蔚《对仗弹冯延巳魏岑文》原注),结成死党,排斥正人如常梦锡、严续等人,于小朝廷中口碑极坏,连同其弟冯延鲁及同党陈觉、魏岑、查文徽为人蔑称为“五鬼”。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宰相的位置上数度出现,可以想见他的春风得意姿态。冯延巳失落时,致命的伤痛当为957年被再度罢相。此一罢,彻底标志着冯延巳政治生命的结束,三年后便与世长辞。不过冯延巳最后罢相的主要原因不能服人,这极易引起冯延巳本人内心不平之感。另外,“冯延巳之为人,亦有可喜处,其学问渊博,文章颖发,辩说纵横,如倾悬河,暴而听之,不觉膝席屡前,使人忘寝与食”(史虚白《钓矶立谈》)。这种学人风度又容易引起人们的同情,也极易将自己内心的委屈采取创作的方法巧妙地表达出来。冯延巳又处在国势聚变的环境中,作为中主李璟的重要臣僚,冯延巳在伴随他那“天性儒懦,素昧威武”(《江南野史》二)之主浮沉度日时,已是年进不惑之年的大半老头了。因为李璟未能严格按照李“汝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兵不妄动,境内赖以休息”(陆游《南唐书·列祖纪》)的遗言办事,招致了连年不断的兵祸,致使南唐小朝廷日渐萎靡。冯延巳几乎完整地看见了南唐一步一步走向灭亡的全部过程。发生在此期间的重大历史事件可以清晰地勾画出来:944年十二月——中主即位的第二年,攻打建州王延政,大败于盖竹。946年八月攻打福州,战事延续到次年三月,遇吴越人护驾对方,以诸军皆溃的惨重失败告终。951年十月,暗地援助后周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造反,次年正月为后周人打败,周人派使前来朝廷责问事情原委,责备有加,从此与后周人结下了深怨,后周人从此开始了对南唐进行大规模报复的军事行动。在强敌压境即将到来之时,李璟仍然不知全力守城,还于952年二月复贡举之时,以高祖入关诗为题考试贡士,显示自己的“窥觎中土心”。于是同年四月发动了攻打南汉于桂州的战争,其结果当然是不会如其所欲的。955年十一月,后周下诏数南唐罪,次年正月,周世宗亲征南唐,连陷数州。南唐不得已派人使周,请求“削去帝号,奉表请为外臣”,还不为允许,经多番求情,周军方退,一时之危才得减除。周世宗于959年又发动两次亲征,占有了南唐大片土地。在敌人的威逼面前,李璟于958年将年号改为中兴。周世宗的野心随着南唐的退缩越发膨胀起来,于同年一月“次扬州,至迎銮镇,耀兵江口”。咄咄逼人的气势终于彻底打击了南唐往日不自量力的嚣张,李璟只得“遣陈觉奉表贡方物,请传位太子弘冀,以国为附庸”。周世宗还“采唐报回纥可汗故事,答帝玺书,称皇帝致书敬问江南国主”,要求李璟“遣使上表称唐国主,尽献江北郡县之未陷者”。周世宗在收到大量贿赂后才作出只须罢兵之请的要求,对李璟传位太子的请求依然未许,可以想到周世宗的苛刻到了何种程度。同年五月,周世宗下令削去李璟帝号,自称国主,“凡帝者仪制皆从贬损”。更有甚者的是,因为信祖郭威名璟,责令李璟改璟为景,以为避讳而使然。这一系列有损人格与国格的强迫令,李璟只有担当而没有丝毫的反抗,同此一起受害的还有大量的臣下,其中就包括冯延巳在内。在大事面前,李璟手下大臣还结党营私,形成党局,互相倾轧,冯延巳既是党魁,同时又是受党祸之害的重要人物之一。
冯延巳伴随着李璟一路走来,其人生并不适意,下面让我们一起看他人生起伏的大致轨迹。以李璟即皇帝位说起,冯延巳可以称得上得意一时(时年四十一岁),马令《南唐书》本传云:“元宗即位,延巳喜形于色。”因为此时冯延巳由元帅府掌书记拜为谏议大夫翰林学士,迁户部侍郎,且与其弟延鲁交结魏岑、陈觉、查文徽,多树朋党,侵损时政,是权倾一时的实力派人物。四十四岁又以中书侍郎与宋齐丘、李建勋同拜平章事。这几年冯延巳为官节节上升,是他人生中最为顺畅适意的时期。在以后的日月中,冯延巳的好梦似乎被一系列重大事件打断,好景难再。四十五岁时因南唐伐福州兵败,冯延巳为了保全冯延鲁与陈觉,上表自咎,加上御史中丞江文蔚、知制诰徐铉、史馆修撰韩熙载上书弹劾,罢相为太子少傅。这是冯延巳在小朝廷任高官以来遇到的第一次重击,这一击是新旧账一起算来的综合拼对,并非仅仅因为福州兵败一事。被罢相后,冯延巳曾流转于地方任上,持续达五年之久。李璟出于旧情难忘,于952年再次任冯延巳(此时五十岁)为相。这次任相与徐景运、孙晟同拜,三人互相不服。冯延巳凭借与李璟的故旧之情,加上多番口舌经营,再次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至于“元宗悉以庶政委之,奏可而已”程度。由于冯延巳从政无才,导致“事益不治”的混乱局面的出现。李璟在听其言、观其行后,终于做出明察善断之举,削夺了他的权力,使朝廷政事恢复了原有秩序。冯延巳是有预感的,面对所遇到的一切,只好在适当的时候为自己寻找可下的台阶。恰巧在本年十一月南唐用兵不当,“尽失湖湘地”,冯延巳以此自劾,罢相为左仆射。由于冯延巳知恩善补过,承担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罪责——拓境乃李璟本意,感动了李璟,所以这次罢相后,“元宗待之如初”,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惩处。这样在四个月后复相就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直到957年(时年五十五岁)因后周军队南侵,尽失江北之地,罢去相位。之后不久,于第二年三月复相位,且承担了犒赏后周入侵者的重任,面见了周世宗。犒赏周师本来就是一件十分难以把握的事情,面对敌方提出的去帝号、贬损仪制等种种苛刻要求,李璟与其他大臣也无法直面应对。这一次冯延巳遇到的任务,其艰巨性是空前绝后的。全节而归将会永远彪炳于史册,事实证明这种假设是不可能成立的。冯延巳只好担当一切罪名,以“贬损仪制”罢相。冯延巳随着南唐国号的削去彻底走下了宰相宝座,这一次在宰相位上仅仅立了两个月的时间。冯延巳以宰相之尊未能匡救风雨飘摇中的南唐,似乎是悲哀,但在死后得到了“忠肃”的美谥,这又是值得庆幸的。因为从其谥号中能够反映出其人对南唐的一片忠诚之心。冯延巳毕竟努力了。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