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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shape of my heart

“可以穿着七寸高跟鞋走宽度只有10CM的单行线。是模特的技巧啊……”柔软的嘴唇蹭着手中的纸牌,桂木凉撩起漫不经心的视线注视窗外。远方不知名的建筑物亮起两三盏小灯,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列车正在进入隧道。

窗外的景色变成一片漆黑。

只有两壁的小灯荧荧亮着,照应十三号车厢内凝滞般的寂静。

安藤雪不敢去看青柳碧。她不知道应该相信谁,应该相信什么,她只能低头看着相互交握的手,听着羽野砂的笔在耳畔“沙沙”地响。

“你所说的……全只是‘故事’呢。”

温柔如月光的女子轻轻开口,语音中也径自带着一股优雅的幽凉。

“虽然从你的结果往前推很完美,但是,你又有什么证据呢?”

“我并不需要证据那种事。”少年侧着头,咬了下微蜷的手指,羽野砂紧张时习惯性的小动作发生在他身上,却只觉得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漠,“……虽然那也并非难事,只要把这些告诉警官先生,他们会很乐意地仔细查探你与死者之间的关系;但那并非我想知道的事。”忽然,他收回散漫的视线,望向青柳碧。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桂木凉认真地问,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了他的年纪应有的稚嫩,他说,“青柳小姐,人为什么可以背叛甚至杀死曾经爱过的人?”

轰隆隆。

列车穿过隧道。

因为雪的缘故,周边乍然一亮。

安藤雪看到青柳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而桂木凉则保持认真的凝望,就好像他会说这么多的话,做这些事的理由,真的只想搞清楚这个问题一样。

他不是想要知道凶手是谁。他也不关心凶手会不会得到应有的惩治。

他只想了解他所思索困惑的那个谜题。

“你听过这首歌吗?”桂木凉摘下耳机,放大MD的音量。幽冷的夜晚,车厢内响起轻柔的前奏。

“《shape of my heart》?”

直下守下意识念出曾向少年询问过的曲名。

“《这个杀手不太冷》的主题曲。”少年交叠手臂撑起下颌,“那是这世上唯一一部我喜欢的电影。”

“沉默的杀手与年幼的少女,邪恶的警官,粗暴的现实,似是而非的善恶,窒息般的渴求以及无论如何都无法圆满的结尾。连续看了七遍,始终不太懂,为什么编剧不让男主角得到幸福?”他轻轻地笑,“因为他是杀手。”安藤雪觉得他那一笑中包含了很多的东西,但是此刻的她,还不能全部了解,只是依稀觉得那种微笑的方式很落寞。

“翻译过来,歌曲叫做——心之形。”

少年注视着自己的指尖,缓缓地开口,伴随MD中男子低沉忧郁的嗓音轻轻念着歌词。

他把玩纸牌当作一种自我冥想

毫无疑问他是个出色的牌手

他从来不为金钱去玩纸牌,但他总能够赢

他也不是为了赢得尊敬或者荣誉去玩

他只是为了找到一个答案

为了找到那关于一个庄严而神圣的几何图形的答案(为了找到自己心的形状)

那个遵循一个隐藏的运算法则且出现的概率微乎其微的答案

纸牌上的数字跳起了舞(为了找到这个答案,无休止的数字游戏,但他仍乐此不疲)

我知道黑桃是战士手上的剑(我知道黑桃是牌手重要棋子)

我知道梅花也是战争的武器(我知道梅花也是牌手另一张王牌)

我还知道在这纸牌艺术里方块意味着赢得金钱;

但这都不是我心的形状……

他手中握着一张“方块J”

在后面压着一张“黑桃Q”

他最后还藏着一张“老K”

但这些记忆已经渐渐淡去……

如果我告诉你我爱你

你可能会以为哪里出毛病了

其实我不是一个有多重身份而深藏不露的人

我的面具只有一个

其他那些说话的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要想知道就要付出代价

代价就像他们的运气都会在某些时间某些地点受到诅咒

还有那些害怕我的人也会失败

我知道黑桃是战士手上的剑(我知道黑桃是牌手重要棋子)

我知道梅花是战争的武器(我知道梅花也是牌手另一张王牌)

我还知道在这纸牌艺术里方块意味着赢得金钱;

但这都不是我心的形状……

“法国人的电影,真隐晦。”念完歌词,少年说,“他们用牌手隐喻电影中的杀手。那个人在努力寻找他一早失去的自我,寻找自我的心应有的形状。他天天与黑桃梅花方片打交道,却唯独找不到……”

他微笑了一下,扬起手中的红桃。

“我一直想知道,杀人的感觉究竟是怎样。”他带着恍惚的表情问,“杀死曾经爱过的人,是出于怎样的动机与理由。有的人在拼命寻找心的形状,有的人却可以埋葬自己的心。”茶色头发遮盖着少年疲倦的脸,那一刻,安藤雪觉得眼前这个好像没有归处的他看起来好小好小。

或许,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审视的是青柳碧应有的表情。

但偏偏她就是没有办法把视线从桂木凉脸上移开。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像碰触到不该碰触的地方,她好像看到了他最脆弱的一面。她想弄懂这个少年的忧伤,她想了解这个少年的秘密,想知道这个少年究竟背负什么才会显现那种无奈的疲惫,以及她想要守护他刻薄面具之下淡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温柔。

手腕上,有一串银链子。

是青柳碧送给她的。

手指上,有灼热的痕迹。

是桂木凉曾经握住并亲吻遗留的触觉。

羽野先生说要画青柳小姐只需要一支铅笔。她觉得桂木凉也是一样。他们都美丽纤细,像淡淡的素描,仿佛橡皮一擦,就雪过无痕。然而,那张承载过什么的画纸,毕竟已经和崭新的不再一样。

就像此刻的她,毕竟已经与之前的她不同了。

如果说人与人相遇是一种化学,那么……

她的视线无法转移,凝望着桂木凉淡色的头发,水色的眼瞳。以至于,当她忽然听到身边传来啜泣声,她几乎是吃惊地跳了起来。

总是温柔微笑,即使被指为凶嫌也平静如恒的青柳碧,忽然崩溃了。像一根拉得紧紧的钢琴线,一直那么锋利坚固,却突然一松手,就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

“七年。”她抬起双手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声音才从指缝里传出,“我爱那个人,七年。明明在相遇时就知道这个人不会属于我,他已经有了妻子。但是,那么狂热地相爱了。我相信他爱我,并且一直等待,他终于会娶我……”眼泪一颗颗以直接从眼框掉落的方式滴落她紧握的手指,依旧美丽的女子的声音像行驶中的列车外轻飘飘的雪。

“……我并不愚蠢,却每次都相信了他说会娶我的谎言。”她闭了下眼睛,阻挡瞬间的光线,却切割不断透明的泪水。

“他很怕被别人知道我们的事。”虽然桂木凉并没有步步紧逼,但青柳碧却宛如独白般地喃语,“就像天下任何一个此类的故事,他从不让我进入他的生活、他的世界里,就像从来不曾有过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安藤雪心下一紧,“因为你得不到你爱的人?”

“怎么会呢。”青柳碧轻轻地扬唇,优雅而哀伤,美丽得像人鱼那样,“我并不会去杀一个我爱的男人。就像你问的一样,人怎么可能去害自己爱的人。”她望向桂木凉。

“爱情消失了,”她说,“就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内。昨天我爱这个人爱得发狂,但是今天,当他拒绝和我出现在同一车厢内的时候,我的爱情已经像昨天的雪般不复存在了。”

老家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催她回来相亲。

她以旅行的借口,骗他一同前往。希望他能去见她的双亲,哪怕只是欺骗他们一下,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好让他们安心,只是这样卑微的小小的愿望。

他竟然勃然大怒了。

她曾为他说过一千句谎言,也曾听他说过一万句谎言,但是,竟然只是要他为她说一句谎话,他却自私地不愿意。

但是,即使这样,她依然没有其他的想法。

买了回程的车票,希望两个人能够停止争执重归于好。

可是他说:“不要和我坐在一起,万一被熟人看到不好。”

是的,令她起杀机的,就只是这句话。

这句话让爱情云散烟消。

“没有人可以杀心爱的人。”她怔怔地回答桂木凉,“会下得去手,是因为不再爱了。”

是的。

不再爱了。

所以一边微笑说好吧。

一边在心里谋划抹杀他的方法。

就让这个人随雪花一样,随消失的爱情一样,也干脆地消失吧。

约好中途在洗手间碰面。她按照约定的时间,以诡异的方式前往。凶器只是一支眉笔,只要位置正确,铅笔亦可杀人。亲昵地靠近,帮他最后一次整理衣衫。

然后,狠狠地将那支眉笔刺入他脖颈的主动脉。

小心地避开了鲜血喷涌的位置。

却无法压抑那股刺鼻的血腥。

当她喷好香水的时候,那扇门依稀开过一次。

但是站在门边的白衣男子,淡漠地别开脸,没有任何表示。

痛苦的迹象随着那个人生命的完结而消失。

留下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说:“不再爱了……所以下得去手。”

桂木凉接受这个答案了吗,安藤雪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个女人不会为不再爱的人流眼泪,即使那看起来,就像人鱼的眼泪。

shape of my heart……

尖锐地击碎了青柳碧防线的歌声还在循环播放。

每个人都在寻找心的形状。

她想要找到,所以前往东京。

桂木凉想找到,所以他执意要问青柳碧。

青柳碧想要寻回自己,所以抹消过往。

羽野砂是否知道答案,所以一早沉默不语。

直下守和婆婆又各自拥有怎样或平淡或惊心动魄的人生呢。

每个坐在这里的人,都像是背负着他们不为人知的故事。

仅仅在此二十四小时,彼此不搭线的人生暂时有了相逢的交错点。

她只是平凡的少女,看不懂他人内心的形状。

但是,她却了解,她自己的心已经飘到了在这里的某个人身上。

“你……要通知警察吗?”

青柳碧低低地在问。

“那是你的事,你的人生,我完全不想管。”

桂木凉就像一开始那个刻薄少年一样,戴回重复往返只播一首歌的耳机,但是唇边却收起了一直以来蕴含毒汁的笑意。

“谢谢。”

安藤雪看着青柳碧把右手搭在左手背放在膝上向前欠身,发丝滑了一个弧掠过洁白的耳背。突显出她下颌那粒黑色的美人痣。

“我会自己去说明。帮我向婆婆说声再见。”

青柳碧就像初相遇时那样,袅袅婷婷地向前行去,动作优雅轻盈,身姿凛冽挺直,像走在通往年少时光的平衡木上。

安藤雪忽然发现她记不清被害人的脸,她不知道那个依稀只是普通中年男人的死者为什么会让美丽的青柳碧犯下这样的罪行。她不认为那个滑落到自己手上的银链子所带有的温度是一种虚伪的温柔。

幽凉的香气还环绕在车厢内,十三号车厢却已经消失了第二名乘客。

安藤雪忆起这种花香的名称。

金盏花的花语意味着——离愁。

“她……是去自首吗?”

“或许吧。”桂木凉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但那不是我们该管的问题。我们,只是普通的乘客而已。”

是这样吗……

安藤雪环望周边的人,直下守双臂环抱端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但是为什么,她却知道,那种一言不发,就是直下先生特有的温柔。

猛地,寂静中响起“喀嚓”的声音。

羽野砂撕下了正在画的素描。青柳小姐曾经说过很想看,但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安藤雪怃然地想着,看到羽野砂漠然地将画稿折成纸飞机,打开车窗,掷向白色的雪地。

雪花悠然轻缓地下着,星星却渐渐暗去。

婆婆一直安静地睡着,但安藤雪觉得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睡着。

她坐到青柳碧的位置上,挡住会透出风寒的窗口。列车又一次穿过隧道。黑暗中,安藤雪大睁着眼睛,对面的人也大睁着眼睛。旋即,有谁,握住她冰冷的手。几乎没有温度却很有力量。对面的眼睛在暗中闪着幽幽亮亮的光。感觉着不再是空落落的掌心,安藤雪终于放松地闭上眼睛。

黎明来到之前,可以小睡片刻了。

东京。

安藤雪茫茫然地站在空落落的车厢里。

“我来帮你……”

一边说着,一边帮她把旅行袋提下的高瘦男子在履行上车时说过的诺言。

“直下先生……”

安藤雪看着车窗外的拥挤人流正忙碌地穿梭月台。

“这里就是东京吗?”

“对呀。”男子微笑着,把旅行袋提在手中,“走吧,我们也下去吧。”

安藤雪迟缓地转身,回望只是乘坐不到二十四小时的车厢。那个人呢……难道只是梦境吗……

“别担心。一切都会变好。”大大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顶,体贴得让她有些想哭。他一定是以为,她在担心凶杀案的事吧。但其实,她只是想着属于一个少女微妙的心情。

“直下先生,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当然啊。”他扶她走下车门。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羽野先生的颜料洒落一地的时候,距离最近的你,却连头都没有偏一下呢?”他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害她一直在想,会不会羽野砂才是凶手……

直下守怔了一下,旋即很温柔地笑了。在初晴阳光与满地白雪的映衬中,视线越过安藤雪,凝望月台上的某一人。

“……我们是旧识。”他淡淡地说。

“哎?但是……”

“后来闹翻了。所以约好,即使今后,在什么地方重逢,也要装作陌生人的样子。”

“这么说,那时你对警官说的话……”

“嗯,我只是告诉他们羽野为什么要站在那个通风口长达两小时的理由。”直下守微微笑着,对安藤雪说,“所以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不想让他难堪,那是个很敏感的人,他不想看到我。”

只是这样吗……

安藤雪觉得她像是问了一个不得了的问题,然后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答案,但是直下先生始终温和淡然。于是,原本或许是很传奇很轰轰烈烈的一段激烈的人生,就成了他口中选择性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

但是,她知道的。隐含在如湖水般乍看平静的表面下,直下守内心的某些东西,但也或许,她什么也不知道,正如同她在人际交往中,总是迟钝。

“直下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忽然间,她在月台上,看到某个人细瘦的身影正背着松垮垮的旅行袋,于是鼓起勇气,她不想再像以往一样,只能不停地等待与错过。

“如果,我在二十四小时不到的时间里,突然喜欢上某个人,这样,是不是很轻薄?”

“怎么会呢。”直下守微笑着回复年轻的少女,“喜欢上一个人,也许只需要一秒。但是忘记一个人,往往需要一生。所以,敢去喜欢别人的人,怎么可以说是轻薄呢。”

安藤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露出大大的笑脸。

“谢谢你,直下先生。”她活泼地鞠躬,然后拎着大大的旅行袋跑向某个人,在中途,她忍不住回头。

她看到在阳光下,直下先生向站在角落处的羽野先生走过去,什么都没有说,就拉起那个人的手。以一种温柔而不容拒绝的强势,慎重仔细地用一方手帕把他受伤的手指裹缠系好。然后抬头,向他微微一笑。

她嗅到沉重并哀伤的味道。

那两个人,自始至终,终究还是没有向对方讲过一句话。就在那里,车站上,他渐渐松开他的手。繁华的人群挤入流动,他们分开,转身,相互擦肩。虽然彼此的手上,一定还残留适才另一人留下的温度。直下先生的风衣卷起阳光下淡淡的尘土,注视着那个高瘦男子的背影,安藤雪的眼中突然涌出了眼泪。

余温。

是让人想要哭泣的温度。

“你在干什么?想在月台上发呆到什么时候,这里不是你憧憬的东京吗?干吗不像个乡巴佬一样张开嘴巴用力呼吸一下混沌的空气?”

身后响起某个人刻薄成性的讽刺。

安藤雪却觉得这一刻,这个声音具有止住她眼泪的功效。

“……桂木凉,其实,你还是挺厉害的。”

想了半天,她吐出第一句话是这个。

“什么啊。”少年不能理解地皱眉。

“你……不是找到了凶手吗?你有很好的推理能力哦。”少女笨拙地夸奖他。

“嗤。你竟然相信那种东西。”而少年漾起狡黠的微笑,“我知道她是凶手只有一个理由。”

“嗯?”

“我以前曾经偶然在大街上见过她和那个死人……啊,是死者!热烈拥吻的场面。”

“什么?”安藤雪错愕。

“所以我早就说过,”少年狂傲地甩了下头,“福尔摩斯的推理之所以精妙是因为他一早知道答案。所有的侦探故事,都只是黑色幽默。”

不顾少女还愕然张着嘴巴,他冷淡地说了声再见,就一点也不绅士地扔下她,走向迎面而来的人群,就像初见面那时一样,一眨眼,就消失在月台。

安藤雪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这样被迎头浇了冷水。

“什么嘛——”少女用力地一挥旅行袋,“你这个大傻瓜!”

她明明不想就这样结束啊。

难道他和她,真的只能是人生旅途上短暂交接的相逢吗?

如果这样,为什么还可恶地一再故意撩拨她?不知道女人的仇恨是很可怕的吗?

啊啊,真是气死她了!

安藤雪,十七岁。在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黑暗悲惨的二十四小时后,顺利到达东京!

迎接她的是初晴的阳光,以及崭新的失恋。

但是……

两个小时后。

“065747号,安藤雪!我考上了!”

站在东大榜单前激动到涕泪纵横的少女A,好像还没有察觉两排号码数字之下,那个789512号的后面,写着一个名字,叫做——桂木凉。

……

“我好像拿错了手机。”

而某地,某个少年B,正一脸错愕地发现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想打的电话号码。

“那么,这个难道是……”

蹙起眉头,在车厢的通风口,那个拿着手机的少女的形象跃入眼底。

“王八蛋!她搞错了!她把她的手机递给了我!”

所以说,一个故事的结束,往往意味着另一个故事,才只是刚刚开始……

后续番外——《人鱼哀歌》

青嫩的叶子紧贴着窗子横伸一枝,四月的绿,夺去安藤雪原本就无法集中在书本上的注意力。

她托腮怔怔地眺望拖逦一抹澄黄的春日晴空。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

原以为怎样都无法再见面的桂木凉,竟然成了她的校友。虽然不在同一学院……那古怪的家伙竟然念什么药理,真是看不出来。

桂木凉是安藤雪在前往东京的列车上结识的少年。

今年十七岁,与她同龄,却长着一副小于实际年龄的美貌面孔。性格高傲,口舌刻薄,言辞尖锐,属于令人完全无法亲近的类型;但安藤雪却奇异地被他接纳,成为进行时中的情侣。

说是情侣,又似乎不太恰当。安藤雪皱眉想,毕竟那家伙一向对她呼来喝去。两个人对事物的看法也不一样,总是争执大于相安无事。

安藤雪也奇怪她怎么会看上这个脾气大又难以搞懂的男人。但是不管再怎么争执,两个人还是会不自觉地凑到一块,只能用“孽缘”来形容了吧。

托住发涨的头,安藤雪手肘一滑,课本哗啦坠地。

“安藤同学……”

有人弯腰捡起她掉落的书,拍了拍尘土,一边放回她的桌上,一边迎上她心虚的眼睛,“现在是英文课哦!”

安藤雪傻傻地听着,迟钝地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已经响起一片哄笑。

年轻的英文老师微笑着踅返讲台。安藤雪这才发现桌上放的还是上节课的课本。真是不知道已经发呆多久了。在哄笑声中红了脸,她勉强自己收回心神。讨厌!都是桂木凉害她的!每天那家伙都阴阳怪气地晃过来,像特意来讽刺她几句才能开始愉快的一天。今天来到学校后,却完全没有碰上平常躲也躲不开的身影。

真是的,平常都会约好一起吃午饭啊。

虽然两个学院相距较远。

但是桂木凉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常常在大学里四处逛来逛去,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惹人生气,似乎走到哪里都能碰上的家伙骤然不见了还真是不习惯呢。

会不会是感冒了?安藤雪小声嘀咕。

一贯以给别人添麻烦为乐趣的家伙,即使生病也只能说是验证了他人诅咒的成功吧。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今天不用见到桂木凉而开心呢?但是可以肯定,安藤雪不是其中的一个。

“笨蛋……”托着腮,把头再次偏向窗外,少女小声地骂了一句。

唉……

午餐特意带了两份的……

“啊——嚏!”

“怎么了?”正系腰带的老妇人停下手,“花粉过敏吗?”

“……”桂木凉揉了揉鼻子,“大概是某个蠢女人在骂我!”

“您把右手抬一下。”老妇人侧身将固定腰带的绳子绕过去。

“真是麻烦啊。”

桂木凉喃喃地唠叨着,把视线投向开满杜鹃花的庭园。

纯和式的木制建筑自然有着高出院落泥土的木板走廊,乌黑框架雪白拉门以及院中的池塘都是很有古风的老式格局,但庭院里新栽的花草、位于前堂的小喷泉和太阳伞却给人不伦不类的东西结合感。

“讨厌的地方……”

极轻微地吐出即使身前的人也无法听到的评判,有着精致美貌的少年微不可察地蹙着眉。

欠缺表情的脸孔,不笑时有种人偶般令人生畏的美,像戴着面具饰演能剧中“鬼”的演员。

“穿好了吗?”

轻爽的笑语带着温柔的调子从隔扇那一边传来,眼角有颗美人痣的和服美女旋即浅笑着探过头。长长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和浅色的头发看起来都与桂木凉很相像,过于年轻的外貌却不太敢令人相信竟是他的母亲。

“阿凉果然适合和服。”

见到少年装扮好的模样,女子很开心似的双掌合拢。

“再戴上假发就很完美了。”

“哼。”桂木凉重重地哼了一声,眼角一挑。在老妇人听命主人行事将及腰的黑色假发套在他头上时终于大吼,“桂木梨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啊啊!我不要替她去相亲啊!”

“呵呵,没有办法啊。小梨身体不好嘛,阿凉你就委屈一下吧,替姐姐相亲并没有什么不好啊。”

“才怪!我为什么要和男人相亲啊!”

“呵呵……你是以阿梨的身份去嘛。这次是很正式的相亲,你祖父也很看重那个年轻人哦。何况在这种事情上,是绝对不可以失约的。阿凉你只要不说话,不会有人看出你是男孩子的,就暂时帮一下忙好了。反正你和阿梨长得一模一样,由你相亲,对对方不算失礼呦。”

“啊啊——我再也不要回这个讨厌的家了!”

被半强迫地换上紫纹白花的长袖和服,头上还系了绸缎丝带的少年一边诅咒般地恶狠狠地挥动手臂,在徒劳无功地挣扎过后,还是被换上了穿不惯的木屐。

“桂木梨!安藤雪!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低垂着雪白的面靥,少年咬牙切齿地咒骂,拼命按动手机的字母键。该死的安!总在关键时刻关机!可恶!太可恶了!他本来想让安帮忙才同意母亲的无理要求的,没想到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无法打通安的电话!可恶!

“我们该出门了。听好,凉,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你是替身哦。”牵起他的手,优雅的女子嫣然回眸。微微吊起的眼角眯成一线,小小的美人痣也跟着轻轻一扬。

“等那个人和真正的梨见面后,还是会发现的啊。”避开目光不去看女子的眼睛,少年懊恼地撩起才刚被梳理好的刘海。

“哎呀,这可不行。”女子停下脚步,伸出白色的手腕帮他重新固定,“不要动,凉。”她抬手摘下自己的发饰,别在桂木凉的前额,然后用力往下捋了捋,“嗯。这样就可以了。反正只是吃一顿饭,不会露馅的。”

幽凉的香味从女子身上飘溢过来,桂木凉下意识地别过头。任由女子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却始终不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羽野先生我是安……”

安藤雪推开美术社的门,冒冒失失地说了半句话,才发现乍然回头的,除了羽野砂还有另外一个年轻女人。

担任社团顾问的羽野每天都在这里画素描。因为有过一起搭车的经历而结识的安藤雪很了解羽野的习惯,所以直接来这里找他,却意外目睹他低头正和红着眼圈的年轻女子小声说什么的暧昧画面。

“对、对不起。我待会再来!”

安藤雪慌张地低头。

“没、没关系。”好听的声音拉住她,安藤雪抬头,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年轻女人憔悴却温柔地冲她笑笑,“我们已经谈完了。你有事找羽野吧,那我先走了。谢谢你。”后一句,她转头对羽野砂说。乌黑的头发随着转身的动作拉起漂亮的弧,安藤雪着迷地看着她,一直到她退出门外。

“羽野先生,那是你的女朋友吗?她好漂亮呢。”

尽管羽野算是她的老师,但是安藤雪和羽野砂相识却是在成为师生关系以前。比起同校的师生,两个人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哪里。”羽野砂微微苦笑,推开窗子,“她叫宫崎蔷,教养学院的老师。你大概没见过吧。”

“呼,这样啊。”安藤雪小声叹气,在随着敞开的窗子吹入的春风里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大学和高中不一样,老师同学都太多了。我根本就记不住。”

“呵呵……说得也对呢。”被她逗笑了,羽野砂清秀的脸终于漾起笑容,“房东后来没有找过你麻烦吧。”

“托羽野先生的福。”安藤雪轻快地道谢。

因为等于是离家出走般地斩断了和母亲的联系独自来到东京,安藤雪没有满十八岁,在很多方面都需要有监护人的签字。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原以为找房子有钱付房租就可以了呢。幸好在大学里遇到羽野砂,在他的帮忙下,才取得一系列的文件。

当初在车上是听过羽野砂说,要转来东京的学校。但是竟然成为她的老师,还真是出人意料。羽野先生也好,桂木凉也罢,都是十三号车厢送她的礼物。虽然发生过那种事,但安藤雪还是这样认为。

“打工的地方现在生意不太好,每天卖剩下的点心都会分给我们。”她提起手中装有小点心的袋子,“反正也是免费的,羽野先生就不用客气了。”

“樱花糕吗?”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注视着印在袋子上的字符,“现在,也到了这样的时节呢。”

“对啊。不过学校里没有樱树,完全无法感觉。”

“今天凉没有和你在一起吗?”羽野砂接过点心,转身在教室内的洗手池洗手。

“他偶尔也有想独处的时间吧。”安藤雪坐下去,手肘撑在椅背上,托住不觉嘟起嘴巴的脸颊。

“你是独立性很强的孩子,那个人反而怕寂寞。”羽野砂把手在身上蹭了蹭,低头打开点心袋。

“扑哧——”

“哎?”

“羽野先生的白衣上全是颜料,越擦越脏的啦。”安藤雪笑着拿出手帕,“用这个擦好了。”还说桂木凉怕寂寞,依她看,羽野砂自己才像没长大的小孩子。

古怪地盯着她递去的手帕,羽野砂怔了半晌才不自然地接过去。

“那个……如果打工的地方有什么麻烦,也可以来找我商量。”他小口地咬点心,动作和他的气质一样,文雅而小心翼翼。

“羽野先生像怕咬痛樱花糕呢。”她忍不住含笑。

羽野砂却反应很大地骤然抬头。

“对、对不起。”安藤雪慌忙道歉。一定是和桂木凉相处久了,沾染了那个人含沙射影蕴含讽刺的说话方式。

“没事……”过了一会,不知道又陷入什么回想的羽野砂才向她笑了笑。这个勉强的笑容又令她想起刚才看到的女人,她也是这样勉强却柔和地冲自己微笑,优雅中透露出让人觉得悲伤的氛围。

“刚刚的……宫崎老师。”安藤雪偷瞄着羽野砂,小心翼翼道,“和羽野先生交情很不错吗?”羽野是个怕生的人,很少见到他和谁那么融洽。

“宫崎是我初中的同学。”羽野砂望向窗外,神色带了抹怅然,“……嗯。总之,”好像回想终于结束般,他用了总之这个词,然后下定决心似的用力笑了一下,“我会来这里,她也从中帮过忙。算是老朋友。”

“我刚才看到她好像在哭哦。”安藤雪忍不住稍微八卦了点。

“啊。不要和别人说。”羽野砂却一脸认真地提醒她。

“我、我知道啦。”不习惯看他这么严肃,安藤雪被吓了一跳。

“……因为她是老师嘛,让学生知道……总是不太好。”羽野砂含糊其词地带过。安藤雪见状当然没有再问下去。反正不可能是羽野先生把她弄哭的,她想。羽野虽然不爱说话,却是个靠得住的人。对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都给予很大照顾,更别说是老同学了,想必,宫崎老师也一定是有什么麻烦事才来找羽野商量吧。

吃着樱花糕,她很快忘记刚刚的事。

“您的爱好是读书吗?”

微笑的西装男子目光流连在对座少女的脸上。

少女端庄地拢袖而坐,她穿着正统的长袖和服,微垂的脸蛋是古典的椭圆,像用极细小的梳子梳理过般的眉毛乌黑整齐地向上扬起,紧抿的唇线与隐藏在睫毛下半透明的茶色瞳孔,则带了一点忧郁的书卷气。

原本以为政界高官家的女儿必定趾高气扬,抱着既然决定入仕就要找到靠山,勉强讨好大小姐的想法,在见面之初就烟消云散了。无须依靠身家背景,这位“桂木梨”小姐也拥有令人一见倾心的魅力。

“是的。听家父说过,伊泽先生在东大担任讲师的职位。”“少女”轻轻一笑,唇边牵起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没想到会是这样年轻呢。”

“那只是暂时的工作。”伊泽敬芝笑容可掬地看着赏心悦目的美女,“与其毕业后随便进入不景气的企业,还不如在母校任职。当然,那并不是适合我的长久之地。”

“是啊……祖父似乎很欣赏您的能力,说过您是伊泽家年轻一辈的人才。”“少女”轻言细语,“您也希望追随父兄朝政界发展吗?”

“能得到桂木宫良先生的肯定是一种荣幸。”伊泽敬芝用小勺搅了搅咖啡,“家父也曾经是桂木先生的幕僚。其实……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近来,您的祖父希望我去担任秘书的职位……这也是家父的想法。所以,辞去学校的工作也是早晚的事。”他并不希望被政界的千金小姐看轻。

“原来是这样啊……”

桂木凉轻描淡写地应了声,双手抬起咖啡杯,喝茶似的轻轻地抿了一口。

他就知道是这种龌龊的联姻。

难怪梨花要装病。

祖父拉拢可以利用的人才集中到身边,然后为了使家族的权力代代传承而挑选合眼的所谓“才俊”入赘;追逐名利的男人则为了得到桂木宫良的帮助,以结婚做跳板出卖自己。

日本政界的世家,向来如此,是一个充满污染的烂泥塘!

桂木凉薄薄的唇角溢上一抹冷笑,旋即以低头擦嘴的方式掩盖过去。

头发如檀木乌黑的少女,穿着印有白梅花的丝质和服,皮肤雪白,嘴唇殷红,一直半垂的眼帘像洋娃娃般有着黑纤维似的修长睫毛。看着她抬动手腕拿起别在胸前的手帕慢慢擦嘴的动作,不知为何,伊泽敬芝忽然想到西洋童话中的白雪公主。比起这身和服,桂木梨花更适合镶满闪亮蕾丝的长裙呢。伊泽敬芝微笑地沉醉在国王的幻想中,心满意足地交叠起放在桌面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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