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 1939—）是继叶芝、萧伯纳和贝克特之后于1995年成为第四位荣鹰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作家。希尼今年58岁，在近30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写了不少诗歌，出了近十余本诗集，还出版过有关编辑和文艺批评方面的文集。他被看作是周游世界的“国际诗歌大使”，有些人甚至认为他是目前英语世界里最著名的诗人。本文拟对希尼的诗歌创作进行简要述评，以飨我国读者。
希尼于1939年出生于爱尔兰北部的德利县，父亲是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作为诗人，他的成长道路始于一个既无文学氛围又无诗歌兴趣的布衣家庭。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家庭却在另一个方面对希尼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希尼自小受到两种相互冲突文化的熏陶。作为一个天主教家庭的后代，他的根在爱尔兰，盖尔文学（Gaelic Literature）才是爱尔兰真正的文学传统，生活中他耳濡目染的是爱尔兰文化传统，但他当时读书的学校却是英国政府出资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接受的是来自英国文学的英国教育，学的是英国的语言、历史、文化，因此他又不可避免地受到英国文化的影响。这种矛盾表现在11岁时就能一首又一首地背诵拜伦和济慈的诗，但这是硬塞给爱尔兰学童的文化，而在日常生活中，如家庭聚会或亲戚来访，希尼则常被大人叫来背一首大家熟悉的爱尔兰歌谣。在学校和家庭之间，希尼似乎很难找到和解的办法。学校里莎士比亚、乔叟、华兹华斯、弗罗斯特使他知道了英诗的伟大，但爱尔兰的根也使他终身难以忘怀。这两种文化的冲突，希尼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才终于得到完善的解决。作为一名诗人，他的责任不是分裂这个国家的文化意识，而是如何将他所继承的盖尔文化传统与他所接受的英国文化传统结合起来，就像英语的元音和辅音的结合，形成一种更有力的表达工具。正如他在《沉思》（Preoccupations，SelectedProse 1968~1978）这本记载诗人成长道路的文集中所总结的那样：“当我的根和我阅读的东西交叉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成了一名诗人。”
《自然主义者之死》是希尼的第一本诗集，发表于1966年。该诗集以诗人的故乡和农庄生活为题材，通过描写爱尔兰的农舍、草莓、葡萄和农民的播种与收割展示了一幅爱尔兰田园景色，并把田园生活视为创作的源泉。这使人不免想起哈代笔下的威塞克斯的农村风光、十九世纪英国“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诗中的湖光山色和20世纪美国田园诗人费罗斯特所描绘的新英格兰的山水人情画。不过，希尼不为田园牧歌而田园牧歌，他说：“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让黑暗发出回声。”他虽然对自已的家庭传统不无自豪感，但他对农场生活的描写并不带华兹华斯式的理想主义色彩，却与弗洛斯特多少有些相似，因为他俩都深深理解劳作的辛苦和生活的艰难，都能从描绘农庄的自然景色或风俗人情开始，渐渐进入哲理的境界，颇具现实意义。同时，诗集也展示了诗人童年的经历和成长过程，表现了他童年的自然主义乐趣的逐渐消失。正如P·R·金所言，从与自然浑为一体到突然感到自然所蕴藏的危机和威胁——那位曾经在他身上的自然主义者，在自我与自然分离的那一瞬间，从他身上逝去。《自然主义者之死》发表后，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和好评，希尼因此获得了艾里克·乔治奖和霍姆德雷奖。这使他一举成名，确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
从此以后，希尼诗情昂扬，一发不可收拾，写出了不少天才而优美的诗章。除成名作《自然主义者之死》外，希尼出版的主要诗集有：《通向黑暗之门》（Door into the Dark，1969）、《在外过冬》（Wintering Out，1972）、《北方》（North，1975）、《野外作业》（Fieldwork，1979）、《朝圣岛》（Station Island，1984）、《山楂灯》（The HawLantern，1987）、《了解事物》（1991）；此外，还出版过有关文论、编辑方面的文集：《舌头的约束》（1988）、《沉思》（1980）、《编辑》（1970）、《编辑，探索之二》（1974）。到70年代，希尼的创作达到了巅峰，同时这也被看作是爱尔兰和英语诗歌的光辉灿烂的10年。如果说包括爱尔兰在内的英国诗坛，20年代有艾略特，30年代有奥登，40年代有迪伦·托马斯，50年代有拉金，60年代有休斯，那么70年代就非希尼莫属了。
综观希尼的整个诗作，我们可以发现他一方面从个人和家庭的经历感受（如童年的经历、农庄的生活等）出发，利用躺在“手指和大拇指之间”的那支“粗壮的笔”，打开通向过去、通向历史的大门，追溯国家和民族的历史，挖掘爱尔兰土地上的感情世界，使其诗既有现实的紧迫感、道德感，又有一定的深度；另一方面他又把田园山水的生命与英语诗歌传统很好地结合起来，创造出既富个人特色，又对传统有较大发扬、发展的诗歌。这在诗歌《挖掘》和诗集《在外过冬》和《北方》中均可窥视到。瑞典皇家学院对此作出了高度概括和评价；“希尼的作品具有优美的文采和道德意识，把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作了很好的提升。”
希尼虽为“当代重要诗人”，但其诗艺却有别于现代派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的风格，他虽追求艺术至上，但却不像浪漫派、唯美派那样矫揉造作，直抒胸臆，不大追求外在的美，喜欢从诗歌自身下功夫。他一直乐于以莎士比亚的一句诗作为自己写诗的座右铭：“我们的诗是从孕育它的肉体上渗出的浆汁。”在谈到诗歌的技巧时，他说：“我对技巧的定义是：它不仅取决于诗人的语言方式，韵律设计以及词章结构，同时也取决于诗人的生活态度，取决于诗人的自身现实。”所以希尼的诗不同于英国诗坛上流行的运动派、乔治派，而是坚持“真诗”意义上的自我特色，每首诗都飘荡着爱尔兰朴实的民风。他的诗几乎像白描那样朴实无华，然而又显得细致含蓄，富于哲理，耐人寻味，犹如嚼橄榄。所以，希尼诗歌的特色基本上可概括为：质朴、新颖。说质朴，是指他不像现代派诗人那样标新立异、诡谲多变，令人费解；说新颖，是指他的诗歌在内容与形式上都不落俗套，能做到变化多姿，推陈出新，具有自己的特色。这表现在他的诗歌韵律上，一方面是不废传统的诗体，有时采用从英雄双韵体来的对偶句，如《脚手架》，有时采用abab韵的四行体，如《个人的诗泉》，节奏上则有五步抑扬格。另一方面他又写有自已特色的自由体，这类诗在他的创作中占有很大的比例。
作为诗歌理想，希尼认为，诗歌应该给人以快感，应该给人以惊喜，至少是小小的惊喜。他是这样倡导的，也是这样躬行的。因此，这可谓希尼写诗时常用的表现手法。在这一点上，他与美国著名田园诗人弗洛斯特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弗洛斯特曾言：“诗从乐处开始，以智慧结束。”诗在最后一行能给人以“不可言传的快乐”，那么它就成功了。有论者认为，希尼既不同于苏格兰高地上的彭斯，也不同于坎伯兰湖区的华兹华斯，当然也不同于喜欢“林中驻马”的弗洛斯特，但依笔者愚见，他们四人在题材的选择和写作方法上确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至少希尼与弗洛斯特在上面论及的表现手法上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的。
颇具象征且意象新奇，这是希尼诗歌的另一特色。如《爱尔兰》一诗对爱尔兰沼泽地的描写。诗一开始，诗人就想到“将巨日切下一半”的草原，而在第二节又由山间的湖泊想到巨人的独眼。这使人想到“长河落日圆”这种诗品上的浑雄。在诗的最后，他写到：
沼泽洞可能是大西洋的渗漏，
湿漉漉的中间是无底洞。
这意象大胆新奇，令人拍案叫绝。不少评论者认为，这是一种象征性器官的意象，“似乎无理，想去竟是有情有理”。这“湿漉漉的中间”象征的正是爱尔兰沼泽地上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爱尔兰人的子宫。《自然主义者之死》是另一首有极大象征意义的诗。诗中追忆了童年对青蛙与蝌蚪的喜爱，“活泼游动的小蝌蚪”可以想象为人类的童年，而青蛙则是成熟的人类。
希尼诗歌的语言平实、简约、不事雕琢却形象准确，可读性强。例如在《挖掘》中就没有华丽铺张的语言，而是选取独特的两个视角，一个是他父亲挖掘时“臀部弯下去”，一个是他爷爷挖掘时喝牛奶的动作：“他直起腰喝了，马上又干开了。”两个劳动者的形象跃然纸上。我们说希尼的语言平实，并非说他的语言简单。他在诗中运用了不少修辞格，诸如比喻、拟人、借代、双关，还有音韵表意，难怪他受聘于哈佛大学讲授修辞学。《警察来访》就是一首典型的隐喻，而且这隐喻对诗人来说可谓天然去雕饰：“警察穿着“法律的皮靴”来查账，“我”注视着他那发亮的手枪皮套，父亲故意漏报一块萝卜地，“我”默默地想着黑牢的样子。后来，警察走了，看了“我”这个未来的抗英枪手几眼。这是一幅充满敌意的特写画。没有寒暄，而只有欺骗和恐吓。和其他诗人一样，希尼也善用双关词，讲究一语双关之妙。单就题目就够人思索一番，如Limbo一词可作“监狱”“丢弃废物的地方”解译，又可解为“林勃舞”。如 Bogland一词，很容易使人理解为“沼泽地”，但它又尚含“爱尔兰”之义。这种双关用法，在他的诗中比比皆是。由双关引起这种语言上的歧义与含混，往往可以产生一种含混美，丰富诗的意蕴，平添语言的度数。除双关这种模棱两可的手法外，希尼还常用一种“克制叙述”的手法。希尼对北爱尔兰有强烈的感情，而对英国又有强烈的反感，他总是用若隐若现的手法把爱尔兰对英国的千年恩怨用诗歌的形式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地表现出来，而且表现得这样令人不知不觉。这需要作者很高的语言修养，文字驾驭能力和艺术审美能力。他不愧是位文体学家和语言艺术家。
最后要提及的是希尼诗歌语言的音韵表意。如前所述，希尼读中学时就学着用拉丁语写格律严整的六音步诗，进大学后就对英诗中的首韵诗饶有兴趣。所以，他对诗之音韵颇有研究，注重音韵的表意、强意作用。如在《挖掘》中，他抛开了传统的韵律，而是采用了许多象声词来增强效果，诗中的thumb、gun、rump、lug等词中的［→］音，可使人联想到挖掘时有力而响亮的节奏。这一点在《搅乳日》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诗中希尼调动了读者的几乎所有感官，让读者随着诗中的小孩看到、听到、闻到和感到的一切而体验牛奶搅拌成奶油的过程。特别是在音义的结合使用上，更见作者的匠心。在三流四流的诗作中，其声音节奏有时会分散诗的意义。而在一流作品里，其声音的作用是辅助诗中主角的表现，而不是为了盗取诗中意境的光彩。毫无疑问，希尼诗作及其音韵表意显然属于后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