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好的读书”,见诸鲁迅《三闲集》中的《读书杂谈》。这位大师在文中说,读书有两种:一是职业的读书,比如单纯为升学、为就业而读书,往往很被动,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二是嗜好的读书,纯粹出于自愿,出于兴趣,是在做一件爱好的事情,这样就很主动,好比有人搓麻将,天天打、夜夜搓,感到一副牌里蕴藏着无穷的变化,从中能享受到无穷的乐趣。我在湖南长沙雅礼中学读书期间,对语文课的爱好就好比赌徒爱麻将,有一股即使“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之后还要打”的劲头。
雅礼中学是一所跟美国耶鲁大学有着历史渊源的教会学校,到今年(二○○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已有一百零六年历史。校歌唱道:“昆仑渤海之间,五千年民族。万里长江大河,助文明发育。地球旋转无停,惜光明易逝。吸取欧美文明,乃吾修素质。东方西方圣人,劝为善则一。悠久博厚高明,惟至诚无息。校中彝训长垂,尚公勤诚朴。君子中日乾乾,集大成可志。”副歌是:“经天纬地才能,由学问成就;及时奋发精神,好担当宇宙。”校歌前两段的歌词内涵我并不懂得,但副歌中的这四句话我却铭记了大半生,激励我身处逆境而毫不退缩。
雅礼中学位处湖南长沙,二○○九年九月二十九日迎来了她的百年诞辰。因为小学升中学时跳了一班,入学后立马留了一级,所以我在这所名校整整待了六年半。那时家庭穷困,因为交不起学费,开学时常常最后才能领到布制的校徽;数理化又都学得不好,特别是数学,曾多次补考,在“白天鹅”般的学友群中是一只名副其实的“丑小鸭”。只有作文稍微能够给我赢得一点自尊,一点自信,支撑我终于修完了中学的学业。
除了母亲的养育,老师的鼓励和培养对我的成长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至今仍牢牢记着了刘浩然、刘佩文、郑小从这三位恩师的姓名。据说郑小从先生是徐特立的弟子,李维汉的同窗。他讷于言,但温文尔雅,国学根底极为深厚,让他给我们这些毛孩子讲课,完全是“用大炮打蚊子——屈才”。他曾经跟我的伯外祖父王启湘同任湖南大学教授,因此对我更多了一番关照。刘浩然先生身材高大,前额宽阔,讲课时声情并茂。他给我们朗读马烽的小说《韩梅梅》,读到动情处,声音哽咽,两眼润湿,学生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我也当过十四年中学教师,师承了刘浩然老师的教法,在讲课时十分注重情感灌注,使不少学生从被动型的“要我学”转变为主动型的“我要学”。刘佩文先生跟刘浩然先生风格不同,他身材瘦长,讲课慢条斯理,透过那副跟他的思想同样有深度的镜片,能看到他充满智慧的双眼在不停地闪动。有一次,我以旧中国一位女性的悲剧命运为题材写了一篇小说,写满了整整一个作文本。刘佩文老师认真批改之后,先热情予以肯定,又委婉批评了习作中过于伤感的情调。这个作文本早已不知去向,但我却从此跟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通过这三位老师的言传身教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在人类之中,“通才”是十分罕见的,因而格外值得珍惜。但不厌弃“偏才”也是一种为师之道。因为在经过改良的瘠土上,同样能够结出果实。
根据我的切身体会,除开接受课堂教育,利用课余时间生动、活泼、主动地发展也是一条成才的要津。在美丽的西雅村,绿草如茵、白鹭成行,绿色的鹭鸶蛋、黄色的银杏果,都给我留下了诗意盎然的记忆。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座别墅式的图书馆。从一位跟西雅村同样美丽的管理员手中,我接过了一册册厚重的苏俄文学名著——这是我最初吮吸的文学乳汁,至今仍给我留下了解不开的俄罗斯情结。我还跟几位志同道合者组织过一个文学小组,请刘浩然老师在阶梯教室朗读《阿Q正传》。鲁迅用那柄无形的解剖刀对国人灵魂入木三分的剖析,强烈震撼了我那稚嫩的心灵。毕业前夕,高十七班的我跟两位初中同学(高十六班的李惠黎、高十五班的陈赫)还合办过一期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墙报。刊名是陈赫起的,叫《鸿雁》,希望能在告别母校前夕一展才华,留下一点好名声。出版者署“南柯社”,是我起的,意思是并不存在这样一个真实的社团,好比“南柯一梦”。我们那时少不更事,表现欲旺盛,锋芒毕露,文章在充满锐气的同时自然也会有偏颇。当时正值“反右”前夕,对于文字和言论难免有些过敏,但作为主编的我可以确认,这份墙报在张贴之前曾送校领导审查,校领导也写了审读文字,作为卷头语刊出。张贴这份刊物时,有很多同学围观。我们当时十分得意,一起哼着陈赫谱写的一首歌:“残月西沉,星星儿还在柳梢挂,捕鱼队出了港,太阳升起照渔家……”然而乐极生悲,这件事后来横生枝节,惹出了不少始料未及的麻烦,甚至株连了几位与此毫不相干的校友,如张文简、周慰祖,对此我至今仍怀着深深的歉疚……
回想起来,中学时代使我独立工作能力提高最大的是编辑全校的一份大型板报《五中青年》。记得是高二那年李惠黎拉我参加这一工作的。我负责文字,他负责美编。全校各班都有通讯员,负责人是比我高一年级的女生田莉芸。田莉芸个头不高,留着短发,她的长相可以用“精神”二字形容,性格可以用“内敛”二字形容。跟我不同的是,她不仅文章写得漂亮,而且数理化的成绩也很优秀。我们三人之间配合得相当默契。我保存有一个小记事本,封面印有“中苏友好”四字,画的是天安门和克里姆林宫。这是五中团委和五中校刊编委会给我的奖品,上面写了“关心报刊,积极工作”四个钢笔字。我将这个笔记本作为一种特殊荣誉转赠给我的母亲,母亲在上面记下了很多亲友的地址,作为“传家宝”保存了整整半个世纪。令人痛心的是,田莉芸升入华中工学院之后,在一九五八年“拔白旗,插红旗”的运动中因精神抑郁而轻生。临终前,她将三本日记寄给了我的母亲,上面有这位早熟早慧的少女暗恋我的情感记录,而当时年仅十五六岁的我对此却毫不知晓。母亲看完日记如惊弓之鸟,未征得我的同意就将这三本日记烧了,但田莉芸的面影却像一幅瓷画,经过火的烧炼,却反而更加清晰地浮现在我生命的史册上。
我是一九五七年夏天从雅礼中学(当时已改称长沙五中)毕业的,那年考大学时的作文命题是《我的母亲》。然而我的生父当时在台湾。母亲受其牵连,于一九五五年六月作为“反动家属”被开除公职,直到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获平反。当时接到这份作文试卷,我既不能为母亲辩诬,又不能昧着天良写一篇针对母亲的大批判稿,因此在考场上整整愣了半个小时。使我摆脱考场困境的是被誉为时代鼓手的诗人田间的一首短诗《坚壁》:
狗强盗,∕你要问我吗:∕“枪、弹药,∕埋在哪儿?”∕来,我告诉你:∕“枪、弹药,∕统埋在我心里!”
我于是从慌乱中镇定下来,驰骋想象,编造了一个动人的革命故事:我母亲苦大仇深,老党员,抗战时期任村妇联主任。日寇扫荡时她掩护八路军伤员,埋藏枪支弹药。日寇拷问他,她严词斥敌:“狗强盗,枪、弹药,统埋在我心里。”于是,恼羞成怒的敌人把她吊死在树上。她牺牲前高呼共产党万岁,成了烈士。我于是成了烈士遗孤,在组织的培养下高中毕业。感谢当时执行的阶级路线,这篇作文得了高分,我因此做梦似的考入了“古老而又新型”的南开大学。如果当时记述一个作为“反动家属”的母亲在生死线上挣扎,我的人生经历肯定会是另一番景象。然而身为人子,硬认他人做母,毕竟是一种罪愆。我感到愧对母亲,一直隐瞒着这件事。如今感到庆幸的是,这种不能如实描写母亲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一日,母亲在平反十三年之后含笑离开了人世。
陈漱渝,祖籍湖南长沙,一九四一年七月生于四川重庆。一九六二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曾任语文教师。一九七六年调入北京鲁迅博物馆至今,历任副馆长、鲁迅研究室主任,研究馆员。全国政协第九、十届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