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很喜欢吃汤团——我指的是宁波汤团。那时候是到处都有的,小吃摊上有,点心店里也有,不像现在似的一定要到城隍庙的名店里才能吃到。还有,那时家里也常有吃汤团的机会,妈妈自己就很会搓汤团。家中备着猪油和水磨粉,哪天她叫我放学时到三洋南货店买半斤“黑洋酥”回来,我就知道,这天——至迟明天早晨——又会有汤团吃了。
但汤团好吃,却只能“闷吃”,也就是不能在同学中间说。因为考试得零分,也叫“吃汤团”。我们初中有个无锡口音很重的语文老师,矮矮胖胖,年岁很大了,一次一个女生考试不及格,他指着她的脑门说:“好啊,吃汤团!”这三个字,用无锡话念出来,犹如“切趟夺”,十分奇特,仿佛口里真含着一个汤团似的。一时班级里此起彼伏一片“切趟夺”声,气得那个女生顿时趴在桌上大哭起来。这以后,只要有人不及格,报过分数以后,总会有这样的声音从后排或从哪个角落响起,伴随着“哧哧”的偷笑,渐渐布满全教室,弄得别的任课老师莫名其妙。
但我们很快就没有书读了,因为“**********”开始了。考试不会有了,不及格也不会有了,可以理直气壮吃汤团了。
那时从家里跑到学校,一路上到处有吃汤团的地方,四川路、溧阳路、山阴路……到哪儿都可坐下来吃。一般总是店门口有一口大锅,里边有汤团在上下翻滚,白糊糊的沫,水汽蒸腾,十分诱人。尤其是肚子饿的时候,远远看到这水汽,就感到有一股甜糯的清香扑面而来,便怎么也走不动了。付了钱(那是相当便宜的),买了筹子,在长条板凳上坐等,不一会儿就会有一大碗溜圆白胖的大汤团端上来。这时千万不可急着吃,因为那热气是很惊人的。我们总是很内行地先喝一小口汤,缓缓气,再用勺子舀上一个,咬开一个小口,让白色的热气蹿出,轻轻吹上几下,待那浓黑闪亮的猪油芝麻馅在汤团里漾得清晰可见了,这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吃。这样,既不会被烫着,又能细细品嚼汤团的美味。
写到这里我想起来,我到后来竟真的没有再经历过一个班级坐在一起等待成绩那样的事。虽然也参加过一些全国或全市的统考(为了评职称之类),但那种正规的学校教育,似乎真的与我告别了。参加工作以后,我发疯一样地自学,赶路一样地读书,最后造成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我再也不能正常地听课了。只要有老师在上面讲,我就会着急地想:应该说下一句了,下一句应该是什么了,如再不这样说就不对了,这个老师语速太慢,他的思路有偏差了……这样内心的自言自语会逼得我再也坐不下去。这使我想起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中那个发疯的高手,他因为长期在狱中自己和自己下盲棋,就再也不能容忍别的对手的棋速了。这是长期监禁毁了他。而我,则因少年失学,此后就只有自学一途了。所以,因为这篇谈吃的小文,我竟十分地怀念起那位无锡口音的老教师,也想起了那位被气哭的女同学,还有那一片此起彼伏的“切趟夺”声……
过去的一切,竟都变得异常地亲切,一如那些店门口的大锅里蒸腾的水汽。
刘绪源,作家,学者。一九五一年生,现居上海。曾任《文汇月刊》编辑,《文汇读书周报》副主编,现为《文汇报》副刊“笔会”主编。主要学术兴趣在儿童文学理论、中国现代文学及中国思想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