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了尚书墓前,在一个斜阳正好的黄昏。
就像去尚书墓的路一样,我的心情高低起伏而坑洼不平。尚书墓位于市郊外的一处小山岛上。山是螺丝山,墓是尚书墓。山四面环水,处于一个湖的怀抱中,静若处子;墓葬于山的一侧,碑立于进山的路旁,仰观流云,俯看湖水,卧听松涛,夜枕潮声。
踩着斜阳,披着秋风,我来到螺丝山拜谒方尚书墓冢。说是拜谒,其实也只不过是抚碑默立了一阵而已。但见路边的荒草丛中,孤独地立着一块刻有“方钝墓”三个隶书字的墓碑。遗憾的是,方尚书的墓冢不复存在,就连一块土堆也难以找到一丝痕迹。在墓碑反背不到一米处,本该是墓地的地方却变成了一片菜地,里面种着一些辣椒、茄子和蕻菜之类的蔬菜,尚书的墓冢是再也见不到一丝痕迹了。只有几个或已破碎和或已断裂的石人石马被人弃置在菜地一角。一尊看似尚书的石刻人像,双手相合,如上朝献笏状,头颅却被抛在不远处的老树下。拨开落叶,尚书露出了慈祥的面容,仿佛有话相谈,我叩首拜了三拜,心里突然就升起一种莫名的孤独和悲凉。
我回到了尚书的墓前。轻轻拂去墓碑反背上的尘土,几行若隐若现的文字镌刻着尚书的生平功绩。方尚书,名方钝(公元1488-1577),字仲敏,号砺庵,明代巴陵人。进士出身,累官至户部尚书。曾在皇帝面前奏准“湖南免山粮”,并在北京建立岳阳会馆。嘉靖38年告老回乡,筑紫荆、枫桥二堤,苦修三眼桥。万历五年卒,赠太子少保,谥简肃,葬于城区东南螺丝山。
于无边的静思和默想中,一位荷锄而归的老汉正好路过,在得知我是为了拜谒方尚书时,竟然点上一根烟,和我闲聊了起来。通过交谈,我进一步了解到了尚书的风雨人生。原来,方尚书死后,乡人把它安葬在面对三眼桥的螺丝山上,说是让他白天看到渔民划船,好像向他拱手;晚上看到万家渔火,恰如给他点灯,以作为对方尚书苦修三眼桥的纪念。游船穿过桥孔,不到半里路便抵达他的墓冢。上世纪六十年代前,螺丝山四面环水,酷似一颗青螺立于碧波之中。那时方尚书的墓冢保存完好,石人石马昂然而立,全是明代风格。墓前有一副石刻对联:“日受千人拱手,夜观万盏明灯。”站在墓前,放眼南望,三眼横跨两岸,引堤垂柳戏水,桥上人车如织,桥下渔船如梭,恰是一幅秀美的山水画。方尚书从政数十年,官至一品,可谓一代风流人物,可奸臣严嵩的恶意中伤,让他只好辞官归隐桑梓。他本可安享晚年,却不甘寂寞,一心只想为当地百姓造福。他全然不顾八十高龄,主持乡里,筑紫荆、枫桥二堤,苦修三眼桥,终寿高九十。不幸的是文革时,墓冢被毁,至今未修。近年,人们为了参观游览的方便,修了一条土堤通向螺丝山,乘汽车可直达墓前,可游人看到的就只是孤一块立的石碑和几个断头断身的石人与石马了。
方尚书今天的悲惨境地不禁让我陷入无边的沉思之中。虽说我根本就不曾与他谋面,更不知道他的样子,虽说他在我的头脑中存在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我对他的全部认知就停留在“方钝”这两个汉字上而已,但他却带给了我沉甸甸的思索。想当年,他曾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而后,他甘愿化作一抔黄土,平静地躺在他钟爱的土地上。而今天,守护尚书墓地的石人石马已成为残物,唯有一块墓碑天风中肃立。更可悲的是,尚书的墓地湮没天时间深处,就连有幸埋葬他的黄土也荡然无存。当生命已离去,灵魂已远走,生命就竖起一块荒凉的石碑,供后人凭吊。一个人和一块碑,其背后有几多辛酸和苍凉。想来人的生命原本就是一抔黄土,当生命归于沉寂,生命的高度就只剩下一堆黄土的高度,生命的意义也只剩下一个记载生命符号的石碑。但我眼前这个连黄土也不存在的无墓之碑,却让读出了它的高大和生命的伟岸。方尚书能不为名利所累,不为钱财羁绊,参悟人生、洗净铅华,为了内心的那份追求和美好,毅然走出充满凶险的官场,与他所钟爱的事业彻底决裂,在辞官回乡后,修路架桥,为民造福,其胸襟何等豁达,其品格何等高尚。
如今,人们已在离三眼桥不到十米的地方另外修建了一座现代化的桥梁“南湖大桥”。三眼桥被现代飞速发展的经济社会所遗忘,它与尚书墓一样孤零零地静立,静静感知时光的苍凉和世道的嬗变。它已不再是人们的必经之路,它与尚书墓一道走进了人们的记忆,成为城市的一道风景和一个地名,也成为城市的一段引以为荣历史和一个永不磨灭的记忆。想想生命其实很短暂,一晃就是一生,而历史同样走得很慢,南湖大桥与三眼桥相距不过十米,但历史从一座古代石桥跨越到另一座现代化桥梁却用了近五百,这让人不得不感慨世事的无常与时光的嬗变,如一江东流水一去而无踪影。
晚风习习,一抹斜阳将螺丝山揉碎在南湖的碧波中,继而消溶于四合的暮色里。离开尚书墓时,我的心情平静而忧郁,就像这将至的夜的黑。路边的湖水在晚风的吹拂下,泛起阵阵不灭的涟漪,将倒影的山光和树影一齐推向比湖水更远处。几只蝴蝶如秋梦般从眼前滑过,消逝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
我终于没有回头,我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