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在房里喊着：“陈嫂，小宝的洗澡水放了没有？”“放好了，太太。”我连忙应着。我煮着点心，准备给她们来打牌的人吃夜宵。麻将声哗啦哗啦的，夹杂着那些太太们的笑声，好像炒花生米的声音配上了母鸡下蛋的叫声，这些声音对我而言，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我一直不明白，都市的女人怎么都没事干？坐在那里不眠不休地打麻将！太太一个晚上输赢总在一两万，几乎是我辛苦工作一年的代价。如果我也像她那么有钱那该多好，第一件事我就要替阿雄在台北买一幢房子，然后再给他讨一个能干的媳妇来。
今天难得先生和太太没打牌，带了小宝、老二和小毛头出去吃“美国饭”和看“美国电影”了，据说“美国饭”很贵呢。偌大的房子就只剩我一个人，看电视吧。“就这样甜蜜活到底，啊--”天啊，又是这些袒胸露背的女孩，唱着同样的歌，真受不了！好像疯子一样，还是看别家电台吧--全是“美国话”。
又听不懂，字也看不懂，不过风景不错，就看风景吧，总比那些鬼叫好。老实说，我宁愿一个人守着这房子，虽然寂寞、枯燥，总比小宝他们在家好。如果他们在家，真有我好受：小宝和老二会模仿电视里的拳脚片，你一拳我一脚打得你死我活，小毛头才五岁，也会学着电视的歌星扭屁股，真该死，为什么老演这些害人的节目？
不到五分钟，他们会把客厅弄得天翻地覆，家具也会面目全非。有一次客人来了，看见这一幕，只是摇摇头：“这哪像个家？”是的，这哪像个家？提起先生和太太，唉，不说也罢。先生三天两天的不在家，听司机老刘说是在外面搞什么贸易的，而太太呢，除了在家打牌外，其余时间都是“远征”到别人家去打，不到深夜两三点不会回来，回来后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吃个饭，化化妆又出门了。所以有时候，我也真不忍心怪小宝他们。
说起来，不愁吃、不愁穿，零用钱又比同学多，可是他们也不见得快乐。除了一、三、五那个张老师来给他们补习外，其他的时间他们就在打闹、哭叫声中过的。老二总是打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再用手一擦，便成大花脸了。小毛头也老喜欢凑上一份，最后挨打了，只有哭得死去活来。眼泪哭干了，哭累了，就独自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傻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毫无表情。每次看到他那小小面颊上未干的泪痕，就忍不住想劝太太，要她少打几次牌，多多和孩子在一起，否则他们简直和孤儿没两样了。
可是有一回太太要出门，小宝问她：“妈！你又去打牌啊？这么晚了。”“少管大人的事。”太太总是这么说。“妈……”小宝用哀求的语调。“少啰唆，去念书。”所以，我也就不敢再多事了，由她去吧，反正不是我的家。太太偶尔打电话回来探问家里的情形，这时大宝、老二、小毛头都会抢我手中的话筒，争着和太太讲话。有一回，小毛头没抢到，电话就被挂断了，他竟张嘴大哭：“我要和妈妈说话，我要和妈妈说话……”然后又迁怒于我，对我拳打脚踢。
这个死囝仔没教养，用人怎么可以乱打？这些时候，我又会想起阿雄小时候，虽然吃的、穿的、用的远不及小宝他们，可是却快乐而平静地度过了他的童年，我想这也许和我整天伴着他有关吧？想着这件事，看着“美国风景”，不知不觉就打起瞌睡来。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一开门，是张老师。“嗨，陈嫂，你好。”大概“大学生”都是这么有礼貌吧。“喔，张老师，真对不起，小宝他们去看电影了。”“怎么，又不在家啊？”张老师似乎有点生气了。“今天难得他们父母在家，就带他们出去了。”“可是他父母又不是不知道今天轮到补习。”先生太太就是这个样子，常常不管是不是补习时间，一高兴就带三个小鬼去玩，使老师常常白跑一趟。
不过，我却暗自高兴，因为我又有机会找张老师代我写信了，正好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写信回去，于是我陪着笑脸：“张老师，你进来坐一会儿，喝杯茶再走好了。”他想了一下：“也好。”便脱了鞋子进来。“陈嫂，有没有信要我替你写的？”他笑着问我。
想不到，我还不知如何开口，他竟然看出我的心事。唉，“大学生”就是“卡”聪明啦。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说：“啊，有啦，有啦。”说着便连忙去小宝抽屉找纸和笔。我把我的意思讲给他听，他静静地听着，点着头。等我说完，他就开始写，写得很快，字很漂亮。真后悔没让阿雄念大学，不然阿雄也一定这么棒。不一会儿，信写好了，他开始念给我听：
阿忠：
你好。上回我拜托你的事，不知道结果如何？我心里很着急。我的儿子周森雄，今年三十一岁，很老实也很听话。在台北的玻璃工厂做事。我希望你给他找的对象要有小学毕业，会煮饭、烧菜。结婚以后一定会搬到台北住。如果找到了合适的女孩，请赶快通知我，我会叫我儿子回苗栗一趟。先谢谢你。不过我要声明在先，阿雄并不漂亮。
陈满妹敬上听完了信，我很满意：“啊，写得太好了，我就是这些意思。能不能再念一遍？”他笑了笑，又大声地念了一遍。阿雄这孩子，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我真是急死了，拜托了许多人，结果都嫌阿雄丑了些，这次我要张老师在信上一定要注明，以免日后相亲时对方后悔。其实阿雄也没多丑，他们怎么那么不会看？阿雄的婚事，一天没结果，我就没一天舒服日子好过。“陈嫂，没事我走了，有了好消息要告诉我啊。”张老师匆匆地提起背包向我挥挥手便走了。说真的，这个张老师真不错，在这里教了半年了。从前小宝他们的家庭老师几乎半个月就换一次，都是受不了小宝和老二的傲慢态度。有几个女老师都是被气哭才走的。而太太反而引以为傲，沾沾自喜地说：
“我家小宝、老二啊，聪明得很，就是太调皮了。家庭老师被他们气走一打以上哩！”连父母都如此袒护着小孩，就是找神仙来教也没有用。可是这个张老师却真有一手，讲故事、买糖果，小宝、老二都好喜欢他，有一回张老师因为功课太忙想辞掉这工作，太太极力挽留他，太太说难得小宝他们能听老师的话，不能再换一个了。
所以张老师就一直教到现在。我也很希望他能一直教下去，因为他会替我写信。当然，我是“知恩图报”的人，所以我总是会切些柳丁或弄杯果汁给他喝，从前那些老师，哼，最多给他们喝白开水。有时我就想，如果阿雄有张老师的一半就好了，也不用让我替他穷操心。唉！阿雄这孩子。阿忠有信来了，我认得“陈满妹”这三个字。
一定是有消息了！
可是今天星期二，张老师不会来，怎么办？啊，对了，小宝念五年级，大概看得懂，就麻烦他吧。于是我把信拆开来，叫小宝念给我听。他接过信，转动着一双狡猾的眼珠，神气活现地念着：“陈满妹，王八蛋，臭鸡蛋！哈哈哈！”他把信纸塞还给我，笑着跑开了。我气得快哭出来。这小孩越来越不像话，这么没规矩，下次叫张老师狠狠地揍他！可恶，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受这小鬼的气。没办法，只得下楼找杂货店的蔡老板，他认得字。
蔡老板看完信，告诉我说阿忠要把表妹介绍给阿雄，要我通知阿雄定个时间回苗栗去相亲。信上说他表妹有小学毕业呢，我好欢喜。想马上回信，可是蔡老板生意忙，不好意思麻烦他，还是等明天张老师来吧。
回到楼上，我好高兴，连扫地都有劲多了。这下子可好了，阿雄快有老婆了，哈哈，希望那表妹不会嫌阿雄丑，其实男的丑一点有什么关系？我想这次应该没问题了。啊！明天，明天怎么这么长？明天张老师来了，我就告诉他好消息，然后麻烦他写信给阿雄，越快越好，我要用限时信！现在我该做什么呢？噢！还是睡觉吧。这样明天就会提早到来。
快了，张老师快来了。七点十五分了。平常张老师一定来了，奇怪。我把阿忠的信抓在手上，纸和笔也都准备好了，越快越好，越快越好。“铃--”响的不是门铃，而是电话铃。“喂，陆公馆吗？哦，你是陈嫂，我是张老师，麻烦你告诉小宝一声，我今天有事，明天再来。”电话挂断了，我失望极了。明天？又一个漫长的明天！我扭开了电视：“就这样甜蜜活到底，啊--”我“哒”一声关掉电视。
唉，还是去睡觉吧。阿雄的事没解决，哪有心情看电视。睡觉是使明天早一点到来的最好办法，睡吧。希望能梦到阿雄牵着阿忠的表妹进入结婚礼堂，然后，我就快做祖母啦！寄给阿雄的信张老师写好了，我顺便麻烦他写了一封信给阿忠，又写了一封给阿雄他爸爸，难得等到张老师，趁机多“揩油”。可是他似乎不在乎，仍笑嘻嘻的。于是趁他给小宝补习时，我挑了两个最大的橘子放在他旁边。我到楼下去把信寄了，希望早些有回音。
今天太太没出去打麻将，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响，我真怀疑小宝他们是怎么补习的。果然，张老师从书房跑出来，要太太把声音关小声些，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便吵了起来。我听不太懂，不过张老师的声音很大，好像很激动：“……平常打牌，小孩失去母爱，变得凶暴又不讲理！我想尽办法开导他们，可是你和陆先生却给了他们最坏的榜样！我真是无能为力了！”
“我们花钱请你来，就是要你把他们教好，不然我们花这种冤枉钱干嘛！”太太也不认错，声音像铜锣。“是的，你是花冤枉钱！如果你和陆先生再这么不管教小孩，你就是请一百个家庭教师都是浪费的。这本来是你们家的私事，犯不着我这个陌生人来多事。可是半年来，我和小宝、老二也有了感情，我不忍心见他们再这样下去。我个人能力有限，明天起我就不来了。在走之前，不妨把话说完……”张老师揩着汗，我从来不曾看他这么凶过，好可怕！我躲在一旁吓呆了，小宝、老二、小毛头也呆了。
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脸涨得红红的。“第一，孩子需要母爱，你有责任给他们。第二，孩子需要好榜样，你应该以身作则，每天打牌，你难道不知道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恨你吗？第三，不能太骄纵小孩，让他们享受惯了，就是害他们。骄纵和爱是不一样的。以上是我的三点建议，听不听随你，你把我当神经病也可以，反正我以后不来了。”像机关枪一样，张老师说完这些话，拿起背包转身便走了。
我追了出去：“老师，以后不来了吗？”他停住了脚，回头露出一丝苦笑：“不来了。我早想走了，只是不甘心而已。如果我也半个月就被气走，只不过让太太夸耀她儿子又气走了一个老师而已。所以我想改变他们小孩，可惜--”他耸耸肩：“我失败了。”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我好想哭。因为以后张老师就不能替我写信了。
而且，我又想起了我的儿子阿雄。回到屋子里，太太一个人坐在沙发椅上发呆，电视也关掉了。她打了一个电话，好像是打给先生。后来先生便回来了。那一个晚上，他们窃窃私语，一直谈到我睡觉时，卧房灯还亮着，我觉得很奇怪。这个家变了。先生也常回家了，太太也不再打牌了，他们陪着小宝、老二念书，我再也看不到小毛头面颊上的泪痕和那发呆的眼神了。变了，变得像一个家了。真太不可思议了。是不是和张老师那次生气有关呢？我也不知道，我懒得去想，阿雄、阿忠怎么都没回信呢？
一天，邮差终于丢进一封有“陈满妹”三个字的信了。我急着叫小宝念给我听：陈阿姑：阿雄已回苗栗相亲过了，因为我的表妹还年轻，不想太早结婚。希望阿雄另外想办法找其他女孩子，以免耽误了他的婚事。祝好阿忠敬上这--这又是一个借口！我一气之下把信撕破。完了，又完了。这个机会又消失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再也忍不住，一个人跑进房间里，把门锁住，让自己躲在黑暗里尽情地哭吧，把这几天的等待、焦虑都哭掉。唉，阿雄，我的儿子，怎么办？睡吧，睡觉是使明天早一点到来的最后办法。可是，可是明天……唉，不要管那么多，还是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