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友鄞
第五等火车站的站长,在站台上溜达。大碱滩白雾蒙蒙,没有青草、树木,没有野兔、狐狸、狼,更没有人家,只有一个小站,地图上没有它的名字,过往旅客不知道它的名字。客运货运,是四等以上车站的活儿。五等站,就是监视车辆有无异常。列车呼啸而过后,露出荒凉的大碱滩,剩下风雪山神庙样的小车站。
站长想着心事,把舌头吐出来,舌尖颤抖,眼皮颤抖,像个边民。上行和下行调度,都以站长的姓名直呼其站,在中国,大概只有这一家,站长笑了。你的东面沈阳,西面阜新,北面库伦旗,南面新立屯,都是人烟鼎盛之地。你驻守一方,手里有枪,尽管是杆猎枪,但有国家颁发的持枪证。除铁路警察外,就是特等站站长,也无权拥有一支枪。你够威风了!大年初一,铁道部副部长、副省长,乘坐直升飞机降临小站,给你和你的部属拜年。部长摆炕桌,省长夹饺子,以水代酒,敬你。领导们登机前,一齐向你敬礼。站长,你可以了!
年后,省卫生防疫站专家赶到这里,抽取地下水化验后,明确告知,水质含氟量奇高,不能饮用。没有合格水源,不允许建立车站。但车站死撑在这儿,半个多世纪了。站长刚上任时,用碱地水洗衣裳,衣服如同麻袋片,穿在身上硬撅撅的。用碱地水煮饭,大米变成红色,高粱米黏稠稠似血。第一次喝下一碗苦涩的碱水,走不出多远,便恶心,呕吐,心肝肠肚肺翻搅,肚子发酵,像要爆炸!全身抽搐,仿佛墓碑一般轰然倒掉,俗称百步倒。
就在站长快抗不住的时候,女孩来了。她离开大碱滩外的村子,朝车站走来。她听说南边有个火车站,来瞧稀罕景。她没有发现,身后悄悄跟着一只狼。狼和她一样,离开自己的领地,从草原闯进大碱滩。一只鹰雕在天上盘旋。北面村子有许多猎户,鹰雕是他们的好猎手。这时候,女孩只看见前方苍凉的车站,饿狼只看见前面的活人。鹰雕收拢翅膀,没有风声,连影子都没有落在地上。它看见死神的阴影罩住女主人,它能提前嗅到死亡的气息。鹰雕急了,急剧俯冲,“轰”的一声,炮弹出膛般砸向狼,气流呼啸,把狼冲得飞起来。鹰雕撞在砾石上,翅膀折伤,在地上扑打。狼踅身一闪,与鹰雕面对面,停住了。鹰雕抬起一条枯枝似的腿,把头插进翅膀里,羽毛簌簌抖。狼龇牙狞笑,飞贼,害怕了?投降了?狼扭歪的头僵住,鹰雕擦完喙,耷拉着翅膀,迈开长腿,朝它走来。狼不会站起来,不能像人一样迎上前。狼愣住了,犹豫一下,猛醒似扭身要逃。鹰雕呼啦啦一纵,扑在狼身上。仰面翻倒的狼,四肢拼命抓挠,一爪子抓住鹰雕眼睛,撕扯得眼皮刺刺响,鲜血飞溅。鹰雕疼得哇哇叫!狼从鹰雕抽搐的身体下爬出来,仓皇逃窜。女孩扭回头,惊呆了,扑过去,抱起鹰雕,奔向车站。
站长在站台上,看见女孩脸色煞白,怀里的鹰雕眼睛流血,心里一惊!
女孩问:“谁是站长?”
“我是。”
“厨房在哪儿?”
“做啥?”
女孩撂下鹰雕,冲进站房。站长跟进去。女孩四处撒目,朝站长比画,说:“盆。”
站长问:“做什么?”
女孩一跺脚:“啊唷!水,水。”
站长带她穿过休息室,火炕上,摆着站长的行李卷。走进厨房,女孩抄起黄铜脸盆,舀满水,摘下条毛巾,噔噔噔跑出去。女孩湿一下毛巾,哭着,跟鹰雕说话,鹰雕温顺地低下头。女孩给鹰雕洗羽毛,洗腿把子,洗爪子的泥垢。女孩又换盆水,给鹰雕洗脸,鹰雕金色眼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皮翻裂,渗着血。女孩用湿毛巾擦血,鹰雕猛地弹直身体,羽毛钢针般开,疼得嘎呀嘎呀叫,轰地飞起来。鹰雕没头没脑地在空中踅绕、翻腾,痛苦地嘶鸣!
女孩吓坏了!她不知道,鹰雕眼睛瞎了。站长恍然大悟,说:“啊呀,这是碱水,杀的。”
女孩朝站长叫嚷:“混账!你咋不给我好水?”举起铜脸盆,朝站长砸去。
女孩知道了,这里没有好水。可是,站长告诉她,早年,大碱滩上有一条河,河上能行船。行船时,须护生。船上的人,不许伤害落在船上的鸟类,不许伤害船上的老鼠。有位船主,喝酒吃饭时,老鼠溜过来,两只爪子扒住菜盘,鼠须抖颤,像个老爷子。船主恼了,一脚将老鼠踢飞进水中。船主喝得醉醺醺,站在船头撒尿,掉河里,淹死了。空船上剩下一碗饭,一盘菜,祭奠似向下游流去。河水流光,才有了这条铁路,这个小车站。
女孩笑道:才有了你这个站长。
站长笑道:才来了你这个女孩。
从这以后,女孩用骆驼给车站驮水。车站上的人,喝了运来的好水后神清气爽。一个地方的水,就是那个地方人的血脉、筋骨和精气神儿呀!
你看,女孩牵着骆驼,回来了。北边地平线上,红彤彤落日里,驼头高昂,驼颈弯曲,驼腹两侧水箱墨黑。女孩走出红日,红日探头探脑为她送行。一只鹰雕悠然扇动翅膀,为她送行。
一轮美丽如歌的红日一峰雄壮的骆驼一只威风凛凛的鹰雕一个漂亮的女孩,将天地装饰得灿烂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