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那次遭难,是我大哥大嫂最如意与最简明的打算。他们把自己的目的明摆了出来。不久我就得到了要分家的信息。父亲本来打算的是等二哥结婚后一次分三家,但家中的形势不能再多拖延,这才另做了决定。我在年初打了锅真不是个好兆头。父亲先约请好了两个在村上有威望的人和我的叔叔,然后又打发二哥去“请”回了主人公——我的大哥。
事关重大,为避免有人进来打扰,分家的会议被安排在夜静人定的晚上进行。必须列席的人员入座之后,母亲叫我把大门栓上,并且嘱咐有人叫也不开。一张矮桌摆在炕中间,父亲作为家长和主持我们分家的人坐在上座。母亲、二哥、三哥坐在一边——二哥没有结婚,按照传统还不能让他分家另过,三哥还是在炕上尿尿的年纪,但他作为男丁,和二哥有同等的地位,所以列席在座。大哥大嫂坐在对面的一边,脸色凝重,我想他们心里一定乐得唱歌。主持人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很有经验,我父亲几句简单的开场白之后他就老练地接过了话茬:
“啊,”随着一个降调的招呼词,他眼睛扫了所有在座的人一边。然后用公公道道的声音说:“儿女们大了,该分开过了。”
分家的谈判就这样开始了。我是大嫂说的黄毛丫头,当然没有列席的资格,谈判开始后我自觉的离开了现场,我怕旁听又招来大嫂的不满。大人们在大屋里谈判,我和侄女侄子在小屋里佯装做作业。分家的阴影影响到了每一个人,侄女刚上小学,但她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异常,不时的忽闪着她的大眼睛看看我。看见她拿了橡皮不停地在作业本上擦,我说:
“霞霞,我们要分家了,你的橡皮也分给我一半吧。”
本是一句逗她玩的话,侄女却当了真,她的大眼睛慎重地看了我一眼之后,拿小刀准备切橡皮;那份真诚让我即刻发现了自己忽悠小孩子的错误,我赶紧给她解释说我是说着玩的;但侄女用十二分的慷慨之情切开橡皮,分成了均匀两半。我在那一刻被这个小人儿感动了,我体会到了亲情分离的疼痛。
大人们的心是冰冷的。没有谁在当时顾及亲情,而是眼睛雪亮地点清楚了家里的财产,然后分成三份。大哥一份,二哥一份,三哥和父母一份。最后的一份稍微厚重一些,是考虑到父母的养老问题;大哥大嫂对此一点头,算是回报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也甩掉了几个弟弟妹妹——他们认为的负担。
分家的结果是依了大哥大嫂心愿的,别人都这么认为,他们也没有多的话说。只是到了后来,大哥说父母亲亏待了他,大嫂说父母把他们精光光地撵了出去。本来,我就如同大嫂所说的一样,自卑地认为自己也不能给孙家顶门立户,财产没有我的半分我没有半句怨言。但是大哥的那种泯灭良心的说法,让我愤恨难平。现在,既然我不辞劳苦地写了这些事情,就不妨写仔细一些,把当时家里有的财产罗列一下:
除了那九间房子,我母亲屋里:一个大面柜,一个条桌,一个方桌,两把大椅子,两把小椅子,我母亲两个盛放衣服的枣红油漆的木头箱子,一个和我同样年岁的缝纫机,一个只嗡嗡响不唱歌的收音机;厨房里:一个面柜和仗桌,是爷爷手里传下来的,面色漆黑,破落得像个叫花子;二哥住的小屋里:一张写字台,二哥并不写一个字,那时兴这个文绉绉的东西。大嫂子屋里:一张新的写字台,一张条桌,一张酒桌,两把大椅子,两把小椅子,两个盛放衣服的枣红油漆的木头箱子;还有一件除电灯之外的电器也在嫂子的屋里,是一个收录两用机,半张桌子大,闪着许多红绿的小灯,经常唱着谢丽斯和王洁实的歌。大嫂一放录音机,我的耳朵就象钉在她的窗根下似的。我这样学会几首流行歌。此外家里还有一大一小两辆架子车和一头骡子。
这些东西,除了爷爷传下来的面柜和仗桌之外,大嫂屋里的录音机是大哥买的,其余都是新房子盖好后我父亲新置办的,大哥已经参加工作十年有余,没有出一分钱,也没有给过父母一分钱。
大哥占了厨房和他们住的书房三间房屋,屋里的东西也归他们所有;架子车给大哥分了小的,二哥三哥两个人得到了大的。骡子只有一头,没法劈开平分,当时成了分家的难点。协商后大家认为,反正大嫂也降服不了,就留给二哥三哥,父亲出五百块钱给大哥补偿。在分家的当即,大哥表示要另盖房子搬出去住。父亲考虑到,一起盖好的房子拆了其中的几间会破坏布局,就建议大哥,分给他的房子可以暂时住,但另盖房子的时候不要拆了,把家里平时储存的木头、地上和房前屋后成材的树木都给他,父亲再给他补偿一道梁。大哥同意了——不同意这种条件的是傻子,大哥不属这类人。锅碗瓢盆清点后分成两份,每家一份。五十几岁父亲慷慨地给予、补偿,以为无论如何都能对得起自己三十几岁的儿子;他也乐观地估计了儿子的品性,所以当时没有写下任何字据。父亲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后来为自己的盲目乐观吃尽了苦头。
东西很快被搬了地方而各归其主。也许是新生活的向往之情忽略了劳动的繁杂,搬东西整个过程是愉快平静的。大嫂把她原来陌生的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锅台和桌子上没有了那一层灰尘,地上撒着点水,使屋里保持着潮隐隐的凉快。分家后的第一顿饭,大嫂做了当时认为做好的饭食——拉面,以此来预示将来红红火火的小日子。她首先捞了满满一碗面送给奶奶,以感谢她着几年来的幕僚工作。
厨房分给他们,我们没有地方做饭,就在粮房里临时盘了个泥锅台。粮房的大部分让两格粮仓占了去,此外还储藏着些破旧不用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留给人转身的空间很小。盖房子的时候只考虑做储藏用,所以地面没有夯实,尽是浮土;南墙上巴掌大的窗户接近房顶,太阳一照,既通不了风也换不了气。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