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是一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三四岁那么大。偶尔,来和我抢一块石头,把我推到在地上的,是我的三哥。远一些,拿着棍子,可以出去玩的是我的二哥。没有大哥的影子,他大我几近二十岁,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当兵走了。
我们家和叔叔家合住在一个院子里,我们的房子座北向南,叔叔家在对面。从位置上来说,是队里最北边的,大家都叫后庄子。大家叫我母亲后庄大妈。庄子是祖业,风风雨雨经过很多年代,庄墙上的坑坑洼洼,展现着他的沧桑。它的东北角上,有一棵沙枣树,据说是我爷爷小的时候栽的,很粗,两个大人才能合抱住,树枝压住了半个屋顶。结的沙枣,红,大,但很涩,吃到嘴里,忍着嚼烂,却咽不下去。在六十年代挨饿的时候,这是母亲和大哥的救济粮食。大哥说至今还记得,当时吃了沙枣,拉不出来了,我母亲用手指头一点一点外外掏。东墙根下,有一棵冬果树,老不结果子。一棵老枣树,结枣,枣红的时候,只剩下树尖儿上的。挨着老枣树,还有一棵小枣树,是老枣树的根冒牙长成的,还没开始结枣子。我长大后疑问过,**********时怎么就没有革命掉呢。再后来,我就明白了:沙枣树上的沙枣很涩,不能吃;果树上不结果子;老枣树上的枣子大家吃,小枣树没开始结枣,革命了能把谁怎样?我现在有了一种生活哲学:有点缺点是人的福祉,不知道跟这几棵树的命运是否有关。
一天,我们兄妹三个,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条柏油公路上。顺着路有一条砖河,二哥说很深很危险。河里有水,上游水流缓缓,经过我们站的桥头时,顿时发出巨大的,好像天崩地裂的声音。二哥不让我和三哥乱跑,说会掉进河里淹死。我相信,也害怕,两手抱在胸前,站在哥给我指定的地方,脚不敢迈半步。当了解放军的大哥要回来,我们是来接他回家的。我跟着二哥,在路的两头张望。南面,路面河水反射出刺眼的强光,在不远的拐弯处失去了轮廓。北面,路沿着河走,青黑笔直,两条明亮的丝带,向远处伸展开去。路,在远处变得越来越窄,这条河也越来越细。半天不见大哥来,二哥说,大哥可能不在这里下车,我们往前走一下。我不敢,我害怕前面那么窄的路上会不小心掉进水里。我不走,也拉着他们的手不让走,三哥说我胆小鬼。
我不记得那次有没有接到我的大哥,但是不久,这个安静的小院里,发生了一件热闹的事情。这件事情与他有关:
大门外面,有辆皮车。车上铺着一块羊毛毡。两匹卸了车的马,被栓在皮车辕条上,搭拉着脑袋吃筐里的草,偶尔左右甩一甩尾巴,驱赶蚊蝇。小孩子想去摸摸那辆皮车,可怕那两匹马的蹄子,又折回头跑过来。院子里来了许多穿新衣的陌生人,男的,女的,闹闹嚷嚷。妇女们扎堆,探头望着什么,又说着什么。屋里有人忙忙地出来,又忙忙地进去。我在不同的地方听到同一个叫“新媳妇”的话。我便想,穿新衣的都是新媳妇。新媳妇干嘛来了?怎么那么多?没人告诉我。
家里招待这些“新媳妇”吃饭,不许小孩子进来。有一个人专门负责往外撵,我也常被这个人连同别的小孩子撵出去。大人们分别围坐在几张桌子旁边,桌子上有冒着热气的饭菜,香气直往人的鼻子里钻。那个人转身的功夫,我们又溜了进来,站在大人们坐的空隙中,望着桌子上的饭菜。有人喊起来:“又进来了,又进来了!”那人把我们一个个从空隙中揪出来,像赶鸡一样赶出门外。后来他干脆站在门口把守。他把守他的,但管不住我们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在稍后我长大一些了,喂鸡的时候,常站在鸡槽跟前,拿着棍子打那些来抢吃鸡食的麻雀时,常常想起这个情景。在被撵来撵去的过程中,我不知怎么就得了一碗饭。饭不能瞎吃,我知道怎么着吃才香:我找了个墙根蹲下来,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把一条面挑得老高老高,用嘴接住面头,然后“嘘啦”一声。吃过的人才知道那个香。小孩子们不再在门口往里探望了,围在我的碗周围,有两个就干脆蹲在我脚跟前了,云娃子说:“给一点,少给一点!”我当然不给,这么香!他的眼睛象两个轮子,跟着我的筷子,从天上转到地下,从地下又转到天上。他等不及我说话,伸手来接我的碗;我两手使劲,又扯回我的怀里。我正准备挑起一条面的时候,他眼睛直瞪着我,突然“呸!”一声,一团口水吐在我碗里,站起来跑了。
我为那一碗饭哭得天昏地暗。后来的很长时间,我都惦记着那碗被糟蹋了的饭。现在看来可喜的是,因为那一碗饭,我有了最初的思想:我想,如果我给云娃子吃一口,就不至于全糟蹋了,不能求全就求其次,总比毁坏了强得多啊。
这一幕,是我大嫂子过门。我从此有了嫂子,村上的婶子嫂子们,见我就说:“明明有嫂子了啊!你看兴的。”话音的后面被她们撩得很高,我总隐约感觉到这被撩得很高的尾巴下面,一定有些什么别扭、不自在。过了一段时间,她们的问话变了,问我,“你嫂子在家里做不做饭?”“你嫂子把你妈叫不叫妈?”这些,我当时一定是如实回答了,因为我还没有学会撒谎,也不知道撒谎的必要。
这些都不再话下,小孩子永远都等着新鲜的事情发生。
我的记忆中,我老在盼望父亲回家。他回家会带糖果来,我喜欢拿到伙伴们跟前去夸着吃。但是父亲比较少回来。这不全怪他,童年的记忆比较夸张,就像人感觉童年的天空比现在蓝,童年的雪花比现在大一样,我想我那时觉得盼望父亲回来的日子太漫长。父亲在外面挣钱,这点知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不记得有人告诉过我,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父亲挣的钱,很具体的就是我母亲在土炕的席巴底下藏着的那几张毛票。然而,这仍然是骄傲。在我们那个地方,象父亲这样能谋国家公职的,方圆五里之内也不过聊聊几个。我骄傲地认为:父亲是在一个安静,又晶莹剔透的地方工作生活,仿佛跟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似的。这是我对外面那个世界的最初的想象。想象来自我们那间老屋的窗——冬天窗上美丽的冰花。
——玻璃象不透明似的,外面一层灰,里面有水、汤等各种样的痕迹,也有我和二哥三哥用指头画的,“1,2,3…..”都是二哥写的,长三根头发的娃娃头是三哥画的,偶尔有个道道圈圈的是我的小心思。第二天早上,我们的杰作消逝得无影无踪,因为玻璃变成画了。每块玻璃都是一幅独立的复杂而又美妙的画,我后来知道,这样素净的画应该叫山水画。画中,浓淡相宜,层次分明。山峦层叠,树木葱茏;怪石犬牙交错,小草柔弱临风;天际有白云飘荡,谷底有溪水潺潺;如果有一声鸟叫,定会响撤山谷……我坐在被窝里遥想,那样一个绝美、寂静、辽远,空蒙的世界里能发生的事情。许多年后,我游览南方的名山名水时,总觉得似曾见过,那山峦,椰子树,芭蕉叶,松枝跟那个银色世界里的一摸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罢了。
关于那扇窗户,我不会忘记另一种情形:有时候,我觉得是半夜里,外面有人“邦,邦”的轻敲窗户,我母亲披了衣服下炕,打开窗户,我叔叔从窗外递进来一个碗,香喷喷的。这是队里又在打“平火”,有时候是杀了队里的一头不肯下地的老驴,煮了,有时候是用分完油后剩下的没法分的缸底的油烙的油饼,每家一个人参加,一般都是男劳力去。我家没有男劳力,我叔叔就想办法留一点给我们端回来。半夜里,我们从被窝里爬出来,母亲就分了给我们吃。吃过一回,想几天。以后的几天夜里,我们都盼望叔叔再来敲我家的窗。但叔叔却不来敲窗,我们便渐渐淡忘了那窗户里飘进来的香喷喷的气息。事实上是,没有那么多老驴可以杀,分油也才一年一次的!那是社会主义热火朝天的时候。
母亲是一个默默的人,她高兴的时候默默无语,生气的时候也是默默无语,总不敢有多一句的言语。我到后来才明白,我母亲的默默无语,是因为对发生在身边的许多事情,她毫无办法,即便是自己的子女。所以我们兄妹的长大成人,基本上没有父母的约束,刀枪棍棒,石头泥巴,任意玩。只是我的父亲,偶尔回来,看到哥哥很差的考试成绩,或者听别人告讼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拿起笤帚或者小棍棒子,抽他们几下,警告他们下次不能这样。这是我父亲一生使用的,也是唯一的教育子女的方法。他崇信棍棒底下出人才这个老道理。但,事实上,老道理的作用并不发生在我们身上。我父亲一走,我们该咋样还咋样,没有人再能想起屁股上疼痛过,更不会有人想起要做人才。等父亲下次再来的时候,二哥躲得远远,三哥不记得自己做了错事,也不敢进门来。在二哥、三哥眼里,父亲是一个威严国王,国王回家就意味着灾难的降临。这种恐惧感至今仍然有威慑力。
跟我们的泼皮不同,我的大嫂是那么的卓尔不群,她永远都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走过的身后飘着香皂的芬芳。我记得她的一件淡蓝色粘胶布衬衣,软软的,象纱一样。穿在身上,飘然若仙。胳膊上戴着黑纱,胸前一朵小小的白花。许多人都戴那种白花,不过不象我大嫂的那朵那么恬静,素雅。好像我也有一朵,我不记得是戴在哪儿了。现在想,这段时间应该是1976年,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全国人民都在悲痛中,但我确信我的嫂子和不少的人并不知道悲痛的意义。如果非要说意义,那就是在那种异常的气氛中,那种黑纱白花让她很漂亮。的确,我的嫂子是漂亮的。想来我母亲也是见了就喜笑颜开,大嫂参加集体劳动回来,还没等她脱掉手上的白手套,她就把热气腾腾的饭给盛好了。
大嫂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她们娘家人的出身习惯,比较勤劳。生产队里的劳动,能天天出工。我记得一个秋天,她带着我天天去林场打沙枣的情形——
沙枣树枝多刺长,都交错在树干上,树叶干了,倦了,大部分都落了,沙枣还一串一串挂在树枝上。大嫂那时那么勇敢,披荆斩棘能爬上树去,然后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拿竿子“哐!哐!”一杆杆地把沙枣打下来。我在下面拾;一筐拾满了,装进袋子里,再拾。开始我用一只手,慢,大嫂教我用两只手,左右开弓,就快多了。每天收获不小。晚上回来的时候,大嫂扛着沉甸甸装满沙枣的袋子,我提着空筐子,拿着竿子跟在后面,西天的斜阳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一个秋天,我们俩踏露踩霜,早出晚归,打了不少的沙枣回来。后来卖了钱,大嫂给我也扯了件衣服料,绸子的,紫红色底子,白点暗花的,母亲给我缝成了棉袄。
这点记忆是美好、温馨的。却也是唯一的。此后再没有过。
在那个劳动最光荣的年代,母亲因为身体原因,已经不能去地上劳动了,但她谦卑地做着能做的事情,并不闲下一刻。我的侄女在这个时候也出生了,她的出生跟我的出生一样,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
我大哥已经从部队复员,转业到公社的供销店做了营业员。这个过程对我来说象是发生在黑盒子里的,完全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