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乃是人间天堂、富贵之乡。说到富贵,不得不提一个人,明初第一富豪——沈万三。洪武皇帝建都金陵,改名应天府,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南京。南京的城墙就是沈万三赞助修建的,据说用了特殊材料——糯米,所以固若金汤。然而朱元璋一向爱护穷苦百姓,对投机倒把、富可敌国的商人没有好感,就把沈万三发配云南了。沈万三因富贵而惹祸上身,他的子孙儿女也受牵连,一个个身死异乡。却说其中一个幼子为章中行所救,后来被朱棣抢去收为义子,赐名九杰。
朱棣是朱元璋第四子,从小经受战火洗礼,与“五行六子”关系匪浅。朱棣因多参与北方战事,所以就藩燕京北平,与大明重心南京相隔千里之遥。朱棣身为燕王,行事颇受限制,为了加强与南方的联系,暗中布置九龙唐,主管江南水路,总舵设在杭州。九杰年岁日长,渐渐独当一面,就成为了九龙唐主。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一日九杰便在杭州西楼品茗沉醉于声乐。杭州西湖名佳天下,且江南水乡美女如云。苏东坡有语“若把西湖比西子,淡抹浓妆总相宜”,所以这里把既能赏景,又能观美人的酒楼叫做“西楼”。
九杰年过二十,不见生的多么俊美,却是一身荣华富贵之衣,更显雍容。他更是喜欢奢华,不过寻常喝酒听曲,里里外外守候的仆从却有二十多个。或打摇扇,或伺候倒酒,更有几个武夫打扮巡视四周,仿佛天子出宫一般。
正在这时一个手下人匆匆来报:“禀唐主,郑府丢了小姐,已经闹得满城风雨。郑府小公子请唐主相助。”
九杰道:“他是官,我是商。他可是一向看不起我的,让他等等,就说我病者呢。”士农工商,商居末流。九龙唐虽是燕王暗属,明面上做的却是生意往来,属于商家。商人低贱,名声不好,九杰很是自卑。
那人得令下去了。
片刻又有一人来报:“禀唐主,京城探子回报,昨日锦衣卫大举出动,似有远行。”
九杰幸灾乐祸,笑道:“又有官员倒霉了。这年头当官不如做老百姓,寻常百姓又太苦,还是富贵好。下去吧,再探,如果与北边无关就由他去吧。李凊林,咱惹不起。”
那人正要走,九杰又叫了回来:“等等,事分轻重缓急,不要什么消息都来烦我。我要小眯一会儿。”原来是饭后困。
过了一阵,又有探子来报:“唐主,不好了。我们的人被杀了!”
九杰一个激灵,坐正了:“怎么,锦衣卫要对付九龙唐吗?!”
那探子风尘仆仆而来,道:“堂内主管安徽山区地界的头目传来消息,几个马前卒发现五行门余孽,为看究竟深入大山,已经失去联系好几天了。”原来金不换所遇的那几个农夫壮汉,却是九龙唐最低一级的地方小卒。
九杰问旁边的侍从:“九龙唐在山区也有分舵?”
侍从提醒道:“凤阳是当今圣上的老家,所以咱也盯着呢。”
九杰“喔”了一声,问那探子:“五行门与我九龙唐风牛马不相及,他们多管什么闲事?山中路远,崎岖难行,你怎么知道他是迷路了,还是走丢了,怎么确定是遭了不测?我刚下了命令,想打个盹。你就闯进来,我的话是不做数?”
那人连连磕头求饶,旁边的侍从也跪下道:“他是刚来的,一路奔波为的是给唐主效力。毕竟是乡下的,不是咱杭州城的子弟有见识。唐主原谅则个。”
正在这时又一个探子急匆匆而来,尚未开口,九杰就怒了,拍案而起。
他训斥道:“今儿是怎么了,都给我脸看呢,你是乡下的,还是城里来的?”
那探子不知何时惹了大人,很是惊恐不安:“我刚刚来过的,报郑府消息那个……唐主……大人……。”
九杰又坐了下来:“好吧,郑府又出什么事了,小公子等不及了?黄毛小子,这么沉不住气。”
“不是,属下派人四处打探,发现了一个可疑人,正在外面呢。”
九杰道:“那带上来吧。”
门外下人得令,却押进来一个中年和尚,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布,却是穷的干净。
九杰道:“这又怎么可疑了,难不成还是个好色和尚,抓走了郑府小姐?”
那和尚插口道:“贫僧可是正经和尚,施主开不得玩笑。”
探子说:“这和尚妖言惑众,说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郑府小姐平安的很,倒是咱九龙唐朝不保夕。他既然知道内情,就是可疑了。”
那和尚插口道:“什么逻辑,贫僧智慧过人,未卜先知。”可惜一直无人听他说话。
九杰对探子说:“嘴长在人家身上,红口白牙,出言无忌,这也算可疑?还带我这儿来?”
一旁的和尚闻言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谨言。”
探子辩白道:“唐主一向教诲,众口铄金,让小的门多听少说……”
九杰怒道:“那是对你们,他能和你们一样吗?我还能管的了悠悠众人之口?”
和尚自言自语道:“世人生来平等,一样一样。”
探子不敢再说话,默自承受。
九杰缓了一口气,平静说道:“下去吧,把师傅也带下去,道个歉。”却是从头到尾没和那和尚说一句话。
那探子如蒙大赦拽着和尚僧衣示意悄悄离开,却不防和尚纹丝不动,扯下了一段破布来,不敢出声。
九杰并不生气,道:“师傅出家之人,也是可怜。给些布施,不知和尚在哪里挂单?”
那和尚道:“贫僧道衍并无落脚之处,打算到凤阳皇觉寺去。”那是当朝皇帝朱元璋发家之地。
旁边众人皆是一惊,九杰不明究竟,说道:“原来是野和尚,怪远的。”
道衍并不动怒,反而笑道:“阁下能看出贫僧一个‘野’字,也算是有缘了。赠施主一字如何?”
“哪一字?”
“穷!”
九杰大笑:“我年方二十,坐拥九龙唐,掌管商路命脉。实不相瞒,大明国库十成的财富,便有三成经九龙唐之手。大师笑谈!”九杰一直看不起穷僧,此刻才称他为“大师”。
道衍腹黑心冷,转身就走,临别说道:“螟蛉之子,冥顽不灵。”
九杰起身,追上拦住:“愿闻其详,请大师拆解。”说着行了一礼。道衍既然知道他是螟蛉义子,九杰不得不慎重。
道衍说:“西蜀白帝有言,说衣服兄弟手足之论。你的手下坏我僧衣,刚好我要远行,略缺银两。”
九杰回顾:“白帝是谁?”
旁边侍者趋耳悄声言道:“恐怕他说的是三国的刘备,兄弟如手足,手足如衣服。唐主,这人语无伦次、胸无点墨,是骗钱的吧。”刘备托孤白帝城,所以道衍称他为“白帝”,其实白帝是“先天五帝”中的少昊。
九杰点头称是,问道衍:“僧衣值得几何,我赔来便是。”
道衍伸出三个手指:“三千金。”
九杰摇头:“真是穷家值万贯。大师是出家人,要银两何用,佛祖会怪罪的。大家萍水相逢,我是生意人,怎么会凭空相赠如此厚金呢?”
道衍说道:“不多不多。刚才施主说在下是好色和尚,那这衣服便是洒家的糟糠之妻了。天道人伦最为可贵,估价千金不多。”
“也算有理。”
“施主又说在下红口白牙,洒家念声佛号便有饭吃。污了在下之口,毁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讹你千金不多。谁让你有钱呢。”
九杰打哈哈道:“大师说笑,在下信了。在下没钱,穷的很。”
道衍继续说道:“施主赠在下一个‘野’字。洒家深以为是。大丈夫生于天地,当一展所学,不负平生。我是野和尚,更有野心。阁下赠在下‘野’字,莫非要助我飞黄腾达,名垂万世?千金作为引路之资,洒家却之不恭了。三者总数,这便是三千金!”
道衍谈吐之间便见真章,九杰一时无言。然千金难得,岂是轻易能施舍的?
九杰回口道:“大师赠我一‘穷’字,尚未拆解。”
“先给钱。”
“先拆字。”
“我拆了,你不给。”
“你拆了,我必给。”
“我不信。”
“你不信我没办法。”
道衍一怒:“在下告辞。”
九杰拦住道:“大师都说服不了在下,又如何说服天下人,又如何成就一番野心?莫非大师不自信?”
道衍想了想也罢:“在下今日所言乃是权谋,愿少闻。”
九杰不解:“我正要洗耳恭听,怎么可能少闻,愿闻其详。”道衍白了他一眼:不学无术。
旁边的侍者悄声道:“他的意思是不让别人听见。”
九杰点头称是,下令道:“包场,赶走客人。”西楼为之一空。
“愿少闻。”
九杰:“净街十里,轰走闲人。”市面街道一空。
道衍再怒:“你手下的不是人啊。”
九杰无奈,让探子及侍者都回九龙唐。他一向需要人服侍,第一次如此行事,很不习惯。
西楼只有九杰和道衍,一个商人和一个和尚,两人坐而论道!
道衍:“你可知,当今处于何世?”
九杰:“天下太平。”
道衍:“你可知,太平之世如何生存?”
九杰:“强者生存。”
“不然。乱世出英雄,强者方能生存。太平之世,皆庸才耳。强者只能自戕!”
道衍:“阁下身为九龙唐主,一人坐拥江南财富。道衍来自穷乡僻壤之地,也知九龙唐之名,更知阁下之财路往来。当年天下第一富豪只为修个城墙,就落得家破人亡。如今圣上虽老,其心未衰。俗话说,富不出头,财不外露。唐主如此招摇,还能逍遥几时?”
九杰:“秦灭六国之时,王翦带兵出征楚国,屡求田园美舍以安秦王之心……”
道衍冷哼一声,打断道:“只言片语,断章取义。那是乱世,眼下却是太平。王翦是将,手握举国之兵;阁下是商,人死财灭。两者皆不可同日而语,阁下东施效颦,适得其反!”
九杰不语,心中却是不服:九龙唐所得都是上交燕王府,自己并无存留。
道衍:“且问唐主,千金之财,空自消耗可支撑到几时?万金之数,行商博弈,又可兴盛到几时?”
九杰:“小康之家,虽然坐吃山空,千金也可支得百年。行商无坦途,却如打仗行军,胜败乃是常事。也有兴盛发达,也会满盘皆输。”
“这就是了。太平之世,家道殷富者,子孙即使碌碌无为,富也可传三代。若有如君这般,有非常之能,不论机谋算计,还是背后靠山运势,都是上上之选。以阁下之能,可以让一帮兴盛,也会让它一朝覆灭。这就是木秀于林,而风必催之的道理了。所以望唐主大智若愚、藏巧于拙,作个庸才罢了。”
九杰半响不语,方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凡事成于前,而说于后。我行商打拼的时候,一个不可能的事情,做之前,能找到千百个理由说它一定能成。可是失败之后,也能找到千百个理由说它一定不成。”
道衍知道像九杰这样的人,想轻易放下自己拥有的,是不可能的,继续说道:“在下刚才将唐主比作东施效颦,唐主可知西施说吴的故事?”
“不知。”
道衍叹了口气:“那唐主可知卧薪尝胆的故事?”
“嗯,这个倒是知道。春秋之时,吴国强大打败越国。越王勾践失败投降后卑躬屈膝,每日睡在柴禾上,每天早上吃苦胆,以告诫自己发愤图强。十年生养,十年发展,后来越国复强,便灭了吴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勾践为了迷惑吴王,其中赠的美人就是西施。”
道衍道:“还不算太坏,可惜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弱了一点。”
“西施临行之际,越王问她,如何迷惑吴王。西施说,我将以霸业之道诱导之。吴国将大力扩军,南征北战,成为霸主。越王不悦,你不用姿色迷惑他,使他耽于声色、醉生梦死,还要让他称霸中原,这不是害我越国吗?”
道衍问:“你可知其中的道理?”
九杰猜测道:“是不是和刚才的道理一样?吴王萎靡,就如坐吃山空,吴国强大也不会一时之间就败亡。而大肆扩军,如商道生意,可大富,也可大败!具体如何,我还要多读书才能知道。”
道衍点点头,很是欣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孺子可教也!”
九杰已然明白,道衍就是用吴国败亡的故事告诉他,历史上很多朝代都曾兴盛一时,或如秦始皇,或如隋炀帝,越是发达,越是进取,结果灭的更快。相反,晚唐割据、南宋颓弱也都支撑了几百年。历史朝代更替,却并非都是强的持久些,弱的就短暂些。
“阁下眼下富贵非常,可是一朝身败名裂,却是天下最穷之人!凡夫俗子皆有父母兄弟,唐主没有;芸芸众生可以浑噩百年,唐主不能;人皆有七情六欲,唐主却落得凄凄惨惨,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九杰黯然:“如此我就再也无出头之日了?”
道衍摇头:“不然,刚才贫僧已经明言,乱世出英雄,强者立于乱世!似你我这等人杰,当然要有一番作为,不然空活一世,就算享得百年,也不如成一日之尊!”
道衍郑重说道:“这便是我要说的主题了,权谋之道!”原来刚才的话,全是铺垫,还没到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