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伴着公鸡的啼叫，原立早早起床了，他还是想争取最后一次机会劝成父亲，可这看起来似乎不那么容易。“哎”，原立叹了口气，推开了门，看见母亲已早早坐在桌边，唯独看不见父亲。“娘，爹去哪儿了，咋不见他呢？”原立边吃边问。“还能干啥，去刨地呗。”原立心里清楚，表面是刨地，还不是在和自己怄气。原立正怏怏不乐地想着，母亲拿出一个食篮给原立，说：“带给你爹去，就说你自己送的。”似又想起什么，原立脚步刚踏出门，母亲叫住了他，劝道：“和你爸说好点，别那么冲，他毕竟是你爹”，说完便自己一人进厨房了。原立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食篮，走出了门，来到后山的梯田边。
走着熟悉的山路，路边是原立儿时记忆里熟悉的野草野花，原立随手扯下一支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哼着他早已陌生的山歌，但只是僵硬的调子，没有了昔年的词藻，一如这个山乡对他的归来，似是这个山村的人，又似乎只是山村的客。走了有半个小时，原立来到了父亲耕作的田边，父亲正扶着犁耙，赶着老牛在田里默默地耕作。父亲的腰已不再挺直，力气也消磨了不少，老牛也在呼呼地喘着气。这耕牛在原立家自原立高中时就已在耕作，家中没有什么好的给这牛，这牛倒也不抱怨。小时的原立在牛背上渡过了不少愉快的时光，及至高中回家，原立常陪着父亲带着老牛耕种，耕种后便让原立带老牛去池塘，而原立则在池塘边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书。
也不知是快要犁地结束了，还是原立父亲想缓一下气氛，冲原立喊到：“你个龟孙，在那看啥子看，还不赶快过来给老子搭手。”原立丢下食篮，没好气地过去帮忙。时光似又回到了当年父子一起挥汗如雨的那日，两人只是默不做声地前行。原立这是回来后第一次如此近地观察父亲，父亲的背已深深弯下，脸上的皱纹也密如山后，头发里白霜也厚了几分。原立有些心痛，可他又坚持地把这份心痛收入心底，他知既然明日要启程，如果今日不把说明白，是断然不行的。
终于劳作完，父亲在田埂边坐下，指着边上让原立坐。原立小心地做下，父亲从食篮里拿出个馒头，掰了一半递给原立，原立只是顺从地接过来。两人坐在田边的背影让原立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原立便是这样坐在他身旁，只是那时父子有谈不完的话题，而今，待原立父亲吃完饭，父子俩却未说半句话，似有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了父子中间。原立心里明白，这个山乡早已不是原立当年回忆里的那个，即使有着改变，可那样的改变是如此的微小，微小到在原立看来是那样的不值一提。原立的心早已把自己与这个山村隔绝，自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同样这个世界也不再欢迎原立。原立不想将自己的后面埋葬进这块贫瘠的土地，连一朵梦想的花也开放不了，只有将自己的未来托付给那座灯红酒绿的城市，或许会开出璀璨的梦想之花。
“大立啊”，沉默了许久，还是父亲先发话了，摸着原立的头，原立此时就像一个孩子般，“爹也知道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爹当年年轻的时候，脾性也如你一般倔强，还跟你爷爷动起了手。”原立想说什么，被原立父亲拦住了，原立父亲摆了摆手说：“大立，你是我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想啥我能不清楚，你先听我把话讲完。”原立父亲抽了口烟，继续道：“也是你这般年纪，和你爷爷吵过。吵过便出去了，可出去了又如何，看过了新鲜的玩意儿，换来的却是处处碰壁、事事不顺。你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外面的世界又有多危险，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来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原立，原立接过来看了一下，是父亲在嘉陵江边拍的照片。照片中的父亲年青许多，意气风发，腰杆也是笔直。原立从未想过父亲有过如此伟岸的时刻，原立父亲吐出一口烟圈，说：“大立啊，年少轻狂可以理解，但这个世界不是年少轻狂就可以对付的。你跟我说你有理想，可理想真斗得过现实吗？算了，大立，你爹我也想通了，既然你那样执着地去上海，我不拦你，但你也知道，你爹就这点出息，我能给你的钱只有2000元，剩下的我和你娘是一分都没有了。”原立从没有想过父亲之所以不愿自己去，根本原因是他已经历过那样的失落，他不想自己步他的后尘。他更没想到父亲今日会答应的如此爽快，原立知道父亲的话意味着什么。家境的落魄让原立不敢去奢求什么，父母能给自己、能让自己去远方，自己就已经满足了。原立突然发现自己在父亲面前还是个不善表达的孩子，他只是低下头对父亲说了句“谢谢”。日头越来越高，转眼已近中午，山中人家的烟囱里冒起了缕缕白烟，原立父亲起身，喊道：“大立，走了。”原立拎起食篮，跟在后面，一如当年的那个少年。
回到家中，看见原立和父亲有说有笑，原立母亲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原立父亲让原立母亲拿出一瓶酒，说：“大立，今天咱们父子要好好喝两盅，你小子，不能怂。”原立心情也畅快许多，笑道：“爹，您不一定能喝过我呢。”“笑话，老子怎么可能喝不过儿子，你小子少跟你老子吹，来来来。”说完两人就划拳划上了，原立母亲一直在旁边添菜，一家人其乐融融。也不记得喝了多少，也不知酒桌上说了什么，原立倒床便睡。接近旁晚，原立母亲喊他吃饭的声音，和逸红打来电话的铃声将原立从梦中拉醒。逸红在电话中说，她明天坐上午七点的火车，大概要到中午才能到。原立告诉逸红自己父亲已经同意他去上海，但他并未提及钱的事情，是不想让她担心，当然了还有一层怕她瞧不起自己的意思在里面。逸红知道原立得到同意的消息，心中顿时高兴起来，还说回学校要和原立好好规划一下未来。原立只能尴尬地笑着、安慰着，正好母亲在催吃饭，原立找了个借口去吃饭了。
吃完饭，原立回房间休息，整理东西。才整理一半，屋外便传来母亲喊自己的声音，原立回应到“马上来”，便放下东西来到堂屋。看见母亲在和一个人有说有笑，原立还没看清是什么人，那人倒先说话了：“怎么了大立，不认识你老刘叔了。”原立这才看清是老刘叔，便问道：“刘叔，你今晚咋来了呢？”“来看你这个小兔崽子个安生？”没等原立反应过来，刘叔继续说道，“你说你不好好在你爹娘跟前尽孝，非得跑到大上海那个花花绿绿的地方干啥？真不懂你们年轻人是咋想的。”老刘叔抽了口烟，对原立母亲说：“好嫂子，你的心也是够宽的，你咋舍得让这孩子走哩？”原立母亲倒没什么意见，回了句：“娃儿大了，留不住了。我们老了，也没用了，拖孩子后腿有啥子意思噻。”原立突然感觉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父母对自己的评价是那样的低下，他劝道：“娘，儿子出去一定混出个样来，一定让你和俺爹过上好日子，儿子说到做到。”说完原立跪在地上，含着泪说：“娘，请您原谅儿子不能在您身边陪您，儿子出去一定不给您丢人，一定混出个人样来，证明给您二老看，证明给所有张家村的人看，您儿子不是孬种。”原立母亲也欣慰地落下泪来，赶紧扶起儿子说：“大立，快起来，你不用担心我和你爹，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有啥子好怕的。再说了，你老刘叔女儿也答应常来看我，没啥子好担心的。”原立母亲摸着原立的头，就如抚摸着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孩，说：“大立，你是干大事的人，你安心去上海吧。”原立还在低声辍泣，老刘叔也背过去擦干眼泪劝道：“哭啥子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外面要把腰挺直了，这无论啥时也不能丢了咱四川人的骨劲儿。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明天你坐我的车去县城，小丽也说要送你。”说完老刘叔起身，跟原立母亲道别，便回去了。原立母亲对原立说到：“大立啊，时候也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你先去睡吧。”原立来到房里床上休息，母亲进来帮忙收拾东西。看着母亲的背影，原立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时代，那时母亲也是这般细心地为自己收拾东西，。原立便这般想着，不一会儿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第二天山间的雾还未完全散去，伴着公鸡第一声啼鸣，原立便早早地起床，洗漱完，吃完饭，原立再次检查了一下行李是否带齐了。检查完便一个人在堂屋坐着，母亲倒是千叮咛万嘱咐，而父亲只是在那一个人抽着烟，什么话也不说。远处传来“嘀嘀”的汽笛声，老刘叔从车上下来打着招呼，小丽帮原立把行李搬上车。车子要开前，母亲再一次为原立整理好衣装，泪早已滴在了原立的心上，打湿了衣领。父亲把原立叫过来，用烟斗敲了原立一下，说：“你个小兔崽子，到了外面，别给老子装怂，你爹就从来没怂过。还有真呆不下去了，就给老子回来，这儿永远是你的家，我还是你爹，晓得不？”原立早已泣不成声，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是跪下来给二老磕了个响头，径直上了车。一阵灰尘泛起，车子渐渐驶离原立父母的视线，原立的心也在一步步和这个山乡疏远。
一路上车子颠颇着来到县城，原立和小丽也一路无语。一直到了县城，老刘没下车，让小丽帮忙把原立送上车。原立和小丽并肩走着，耳边还是小丽叮咛的话语，及至买了票，来到候车大厅，小丽终于开口：“大立，你说你会忘了我吗？”大立摇了摇头。小丽继续说道：“大立，你要是真忘了我也没有关系，毕竟我们不是同路人，玩笑怎么能当真呢？但是大立，你能把我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吗？虽然我知道这是一个无理的要求，但我真的马上忘不了你。”原立抚摸着小丽的秀发，说：“我答就你，至少你能证明我的青春还在。”小丽突然控制不往，一头扑在原立怀里哭了起来，原立费了好大时间才把其劝住。大厅里催乘客上车的广播已经响起，原立拿起行李，和小丽依依不舍的告别。人潮涌动，渐渐消逝了小丽的身影，只有小丽的那句“大立，别忘了我”还在空中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