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她又梦到了那个被黑色大海吞噬的女人。
“妈妈……妈妈……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
她揪扯着棉被从梦魇中惊醒,冷汗涔涔贴着睡衫,梦中的惶然没有丝毫消退。
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午夜海岸的记忆。
那年她只有七岁,有好一阵没见到妈妈,她哭着吵着要找妈妈,却被管家拦住了。当她偷偷地来到海边,看到的却是一双漂浮在浅滩上的翠绿色的绣花鞋,以及海浪翻滚处的一张很快就被大海吞掉的苍白的脸……
她哭了三天三夜,这辈子也不可能忘。
她打开床灯,透过虚掩的门,依稀察觉书房还亮着灯。
妈妈为什么轻生?
她的脑海闪过这样一个问题。
爷爷和江管家都说得了不治之症所以绝望得跳海,但随着她的成长,越来越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越来越觉得就这样结束一段生命,实在太潦草。
妈妈曾经那么疼她,怎么可能丢下她,怎么舍得她,难道自己的女儿就不能成为一个母亲赖以生存的力量吗?
难道死亡不比病魔更加可怕吗?
……
小筠推开书房的门,爷爷不在里头。
书柜如同三面高墙围着一张孤伶伶的办公桌。书桌上资料凌乱,但她还是敏锐地看到了座灯下面用红木镇纸压着的两张电影院的票子。
她悄悄地挪开桌上的镇纸。
影票赫然露出“火烧红莲寺”、“中国第一部武侠电影鹭岛取景火红登场”、“特等票小洋八角,头等五角,普通三角,童子半价”的字样。
她似乎还在里头跑过龙套啊!
一阵惊喜……
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在电影院幕布上的样子。
不假思索。
她把影票从桌上一抽,正要离开书房。
“站住!”
爷爷什么时候注意到自己进了书房,她竟一点都不知道,顿时,她感到几分惊悚和不安。
“给我。”施老爷伸出手,严肃的脸呈现出缺氧的铜灰色,眼白里有激怒的血丝。
小筠咬住唇,不情愿地把手收到了背后。
“施颂筠,我最后说一遍,把影票给我!”施老爷加大分贝。
她吓得怔在了原地。
似乎从来都没有被爷爷这么大声的呵斥过,偷电影票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往日爷爷都只是批评几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失去理智地在半夜三更里大光怒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了。
聒耳的声响令已经入梦的江管家和宋妈都不约而同地惊醒,他们各自从各自的卧房里下了床,匆匆赶到书房外,却被里边肃杀的氛围震住了,两人在卧房紧对的楼道口面面相觑,都不敢上楼。
小筠慢慢地把影票从背后拿出来,乖乖地放回桌面。
施老爷的目光里有几许凝重,他愤然地,用命令的口吻喝道:“以后不准跟我提电影,也别再参加任何一场选角,同样,不可以再往片场跑!否则……”
他咬牙切齿地怒喝,仿佛如果她不交出来,就要把她撕碎一般。
小筠斜睨着桌角,有种逆反的不甘。
两人沉默了须臾,老爷突然放低音量,音调变得柔和了一些:“因为你要成为周淑安那样的女人,并且你完全有潜力。”
“每次都是这样,您又不看电影,把票子送别人还不如给我。我喜欢的是电影而不是钢琴,也不是画画呀……”
十七年来,她从未因为爷爷的反对,和电影绝缘过。相反,爷爷越是不准,她越是对电影欲罢不能。
从前她没有想太多,只要能静静地看完一部影片,只要能偶尔跑一回龙套,就已经很满足了,也从来不敢奢想要当什么明星,但现在好不容易有导演给她一个算得上“角色”的角色,她想好好珍惜去演,怎么可能轻易地说放弃就放弃。
她要为自己小小的梦想寻找出路。
施老爷叹了口气,紧绷的面孔变得灰白,恍惚间发觉那些被搁置在时光尽头的往事只不过是尘封了,却根本没有淡去,至极的痛苦之后,仍有烈火般的恨意从骨髓生出来。
他努力去控制心中的痛楚,压低声音,却有几分绝望的沙哑:
“看来,我不得不告诉你有关于你母亲的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