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信子,你怎么才回来,不是没有去看戏吗?”
东和馆前,一个姐姐正要出门,见风信子回来,连忙跟古川通报,“妈妈,风信子回来了。”
“你快去跟妈妈说吧,她等你很久了。”
“嗯。”
这日,高松丰次郎为总督府拍摄的长达两万英尺的日据实况西洋胶片突然发现被盗,大龙峒市场上有抗日分子为此集众闹事,掩护窃贼,扰乱军警办案,叫警方无可奈何,儿玉尚雄被临时派去镇压抗日,不得不到东和馆与风信子说声约会改期。
日式茶几前,风信子和古川美惠子面对面地坐着。
“儿玉执行公事,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到处乱晃?”
“我在等他。”
“你出门不久,儿玉君就来找你了。”
“那他现在回去了吧?”
此时,东和馆外有了动静,原来是儿玉尚雄来了。
“儿玉——”古川和风信子异口同声。
“二位都在啊,风信子,你总算回来了,外面很乱,穿着和服到处走很危险的。”
“谢谢关心,我没事。”
“案子有眉目了吗?”
古川问儿玉,不等儿玉回答,就猜到情况不是太好了。毕竟这些年,盗窃和凶杀案却从没减少过,尽管台湾早已变为警察治安。
“眉目还没找到,但是有头绪了,有言传是一个名叫‘林闯’的年轻人干的。但军警都没见过林闯这个人,现在还在找。”
林闯!这个名字,似乎存在很悠远的记忆里……
难道是他——
“你叫什么名字呢?”
“林复川,光复的复,河川的川。”少年见小芦听得云里雾里的,便解释到:“就是光复台湾,统一中国的意思。”
少年补充道:“其实,我更喜欢人家叫我‘林闯’,就‘闯祸’的‘闯’,以前我经常闯祸的。”
“闯祸不好。”
“不一定呢,现在我不闯同胞的祸,要欺负只欺负小鬼子。”
“好啊,以后我就叫你林闯哥哥!”
“对啦,你们怎么不呆在家里,乱跑出来生病?”
“我们没有家,是从收养所里逃出来的。”
少年惊讶地停止压腿练功,他看着她小小的稚嫩的脸,心底浮起一丝怜悯。
“那你怎么不回到收养所里啊?”
“呆在那里会死掉的!收养所里都不给看病的,就那样一个一个的死掉了。姐姐说,我们不能再在那里呆下去了,不然,我们也会死的。其实以前有一个很可爱的老阿嬷,老阿嬷经常说,我们都是幸运的孩子,上帝会保佑我们的。后来,老阿嬷死了,上帝就不保佑我们了。”
“看来,我们都有着相同的命运,我也无父无母,他们叫倭寇杀害了。”
少年的鼻子抽动了一下,眼眶变得红红的。
十年前救起姐姐的那个少年,莫非真的是他?
这个少年已经消失很久了,当年他随师父到泉州为简大狮招兵买马,不久后简大狮被害,儿时的英雄真的还在吗?
风信子有点欣喜,却又平添了些许担忧。
“所以,古川阿姨,风信子,你们在家里也要多担心,据说林闯常常偷偷摸摸地到我们日本人的居所里偷东西,还打伤过人!”
……
那一夜,儿玉尚雄搂着风信子从西门町经过。
正如你所猜的那样,再过不久,古川门下又将出现一位新人。
风信子很可能变为儿玉御用。
西门町,那片千古凄荒之地,如今走着形形色色的人,也增添了许多流光溢彩的灯,走在大街上,你正看到巨大的黑色甲虫奔驰而过,甲虫的肚子里边坐着人。
经过八角楼下,留声机里传出伴带着机械噪音的谭鑫培唱腔,忙碌了一天的算命先生坐在门口,无所事事地拍打着节拍,随时准备着施展他那套老练的江湖骗术。
风信子安静地坐在儿玉尚雄身旁,任儿玉尚雄带着四处乱逛,她默默地对着窗外的景致:淡水河,芦苇草,八角楼,戏子的小曲。
她那甜美的笑靥里多出几分感伤,她的瞳孔透出一种穿越往事的忧郁。
“日本人怎样,**啊,要想当爷爷,先当好孙子!哈哈,你听懂我说话哦?哈哈哈哈,你不是小日本,你是不要脸的……”
“日本人贱,中国人给日本人当奴才更贱……”
买醉人的声音再一次在风信子的耳畔响起,刺激着她的尊严,她忧郁地微蹙着眉头。
风信子无可奈何地注视着窗外的一切。戏院。酒店。摊贩。行人。乞丐。车子驶过西门町,拐入一条繁华的街道。
“你看,百姓们都过得好苦。”
儿玉的嘴角扬了扬:“那只是一小部分,贫富有分的社会才是正常的社会。”
这些日子,儿玉帮助总督大搞怀柔政策,诱降抗日首领。荒凉时代日渐堆砌起来的繁华正如一剂麻醉药致使这片土地暂时失去疼痛的知觉,变得麻木不仁。撒旦在人间播种下种种恶的诱惑,又令每一颗贪婪的心灵精神万分。
她怀念起孤儿院里信仰耶酥的善良的老阿嬷。她还想起阿嬤说过的话:“对面有很多很多人,也有很多很多彩色的灯哦,如果走在大街上啊,你能看到很大的甲虫在爬,甲虫的肚子里边坐着人。”
如今,那只巨大的甲壳虫里坐着的人,便是当年的小芦。
风信子远远看到,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相互拍打着手掌快乐地背歌谣:
“后藤为督辅,百姓苦难当。害人无米煮,父子分西东。”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和小珺就像这两个孩子一样,你拍我,我拍你,无忧无虑地,像小和尚念经一样背着自己都不知道讲什么的歌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来,她的眼眶红了。
……
那一晚,风信子又一次失眠了。
翌日清晨。日光旖旎,风和日丽。风信子叫了辆人力黄包车,吩咐车夫前往新起街市场,她有很多话要对儿玉说,她已经忍不住肚子里的那些话了。
这日的天穹一尘不染,暮春的太阳直把积储多日的光芒铺向地表,教台北洲的空气里微微涌动着些许夏的气息。
半途中,忽见一群市民在看热闹,人群将偌宽的一条去路堵住,不知他们在看什么,正当车夫要调头改道而行之时,风信子将车夫喊住:
“停……停……送到这就可以了!”
她从囊里掏出几个铜板付给车夫,自己钻入了人群中。
风信子挤进人群中央,为了看得更清楚,她稍稍踮起脚。
日本军警押了两名在警察部长公馆内捕获的窃贼。一个中年的军官操着一口日式中国话对在场的老百姓连恐带嚇道:“谁要是也想遭到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就尽管抗日!”
随即,身旁的军警抡起大刀,聚众中,有的人捂住了眼睛,有的人握紧拳头咬着牙盯着远处。
“嚓!”
“嚓!”
两颗脑袋滚落下来,一时间血沫四溅。
一时间,他们的生命在娇阳之下化作蒸汽。
叹息声与哭泣声扭曲着艳阳之下暮春的脸。
风信子不禁紧紧抓住衣服,一不小心,却抓住了身旁一男子的衣角。突然,男子把她的手打落,她回过头,那一刻,她睁大了眼睛——
男子的手臂上有道两寸多长的无规则肉疤,这道肉疤和九年前林闯手臂上的肉疤一模一样!
他就是林闯!
她出乎意料地抬起头,惊讶地去看那男子的脸。
而他,竟然是那日在茶馆里遇见的青年!
男子和风信子四目相对——
可他早已不记得她是谁,即使不多天前他们曾在茶楼邂逅,但他对她的印象却早已从那时的醉意里消失了。
男子转身在路边搬了块石头。他三下五除二上了路旁魁梧的香樟树。他咬着牙,托起石块狠狠地朝那日本军官的头部砸去,随即,日本军官血流满身地倒下了。
“好身手啊!”人群中有人欢呼。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男子已经敏捷地跳下香樟树,朝路旁的一条小弄堂逃去,待军警发动追捕,他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那样一对浓黑的眉,那样一道碜人的疤,那样一张英气的脸,那样迅速的上树本领,那样灵敏的脱逃功夫……
那样的一个男子,除了十年前在淡水河畔救起小珺的少年英雄林闯之外,还会有谁?她敢确定他就是林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