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直喜欢林黛玉的《葬花吟》,凄美迷离中写尽了生命的无奈和幽怨,人亦如花,生的时候璀璨无比,落的时候残红片片,任凭谁也挣脱不了!躺在床上,纳兰气喘吁吁,他早已预感到自己身体不适,亦是强撑着参加了朋友的聚会,享受着人间最后一丝温暖,跟顾贞观道了心事,如今他再无牵挂,残落最后一滴红色,像花儿一样等待老天来收取性命。
迎接死亡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每一天,纳兰都强睁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束束阳光,透过窗子,恣意地朝不同的方向折射,缠绕着,纠结着,让微尘薄弱的身躯无处隐藏,只能轻佻地跳着舞。纳兰微微地笑了,他听到外面母亲和颜氏的哭声,他听到医官无奈的叹息声,他轻轻闭上眼睛,似乎看到卢氏温情的眼睛,她轻轻对自己伸出手来,纳兰笑着,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了!
纳兰这一病来势汹汹,不但整个明府翻了天,甚至还惊动了康熙皇帝,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臣子,在即将能担起大任的时候病倒了,而且病情这般严重,他命最好的御医前去诊治,随时汇报病情,并亲手开了处方药,赐给了纳兰。可是他没想到,一切都晚了,纳兰还没来得及吃,七天后就去世了,这一年虚岁三十一岁。
纳兰离开的那一天正好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这一天亦是他爱妻卢氏去世的日子。相隔漫长的八年,纳兰和卢氏竟然死于同一天,是缘分吗?还是《画堂春》难解的牵挂?演绎着命中注定的牵连,让灵魂飘荡在空气中,纳兰要去寻找卢氏的身影,而在他寻找前,他必须前往江南了却自己唯一的牵挂。
一路上,他看到燕儿在细雨的午后轻巧地觅食,看到水牛在田埂间默默地劳作,看到农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看到一对夫妻在争相将菜夹到对方的碗里。这一切就是他一直向往的生活,如今能真切地看到,亦满足了。
纳兰微笑着,然后他站定了脚步,看着前方一个孕妇正艰难地想将一桶水拎回自己的家中。她很美,浑身带着曼陀罗的芬芳,与诗情画意的飘逸。似乎感觉到了纳兰的注视,她静静地往这边注视,她看不到他,只能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时间安静下来,空间安静下来,他们就这样痴痴地站着,望着,直到一个高大的年轻的身影跑过来,一把将她手中的水桶夺去,一声没吱,就大踏步地走进了沈宛的家里。
沈宛怔了怔,摸着隆起来的肚子,目光转向了那拎水桶的男子身上,嘴边有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纳兰忽然释怀了,他微笑着,慢慢后退,将空间留给了沈宛他们,叫自己的灵魂飘荡在空中。昂起头,他看到卢氏正站在云端等待着他,那目光盈盈如水,朗朗如月,载满了深情与温暖,纳兰笑了,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幸福!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年轻的纳兰公子走了,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滴墨香。不管生前有多少爱恨情仇,不管仕途有多少荣辱悲欢,如今一切都归为尘土。佛说今生来世,缘起缘落,然而纳兰对今生没有牵挂,对来世没有妄想,在他看来,时代是本沉重的史书,古往今来,有多少王侯将相、文人墨客徒留在里面,带着腐烂的味道,让后人读不透,看不穿,丢之又可惜。他不希望名垂千古,只希望自己能成为淡雅的风,用墨香带给后人一丝凄婉的凝思。
纳兰做到了,短短的一生,他留给世人的词有近四百首,诗近四百首,这些用他的心血写下的词句,跨越沧桑时空,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他的《饮水词》被世人珍藏着、心痛着,亦为他的深情深深感动着。有人说他是贾宝玉的原型,依我看来,他比贾宝玉深邃,比贾宝玉情真,更比贾宝玉纯良,他像风中的细柳,只向现实缴械投降过。然而他投降得隐忍,投降得叫人心痛,他将自己化成漫天的细雨,带着桃花的芬芳,浸淋着万事万物,游离在俗与不俗的夹缝里,将痛苦变成了一种凄婉的美。人们不能不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悲壮也好,苍凉也罢,我们都在纳兰的肩膀上,看到了这两座沉重的大山,他自称人间惆怅客,一生悲苦凄婉,受尽情感的戏弄。如今轻轻放下尘土,撒手而去,他坐尽了“苍凉”,磨碎了“悲壮”,带走了情感中的纯净与无欲无求,从此都市中的爱情都悄然发生着变化,任何人都不敢轻言爱情,更怕因为自己的无知污蔑了它的神圣。
年轻的纳兰走了,成了那个时代无法弥补的悲痛。当时,有数以百计的人写悼词,从来没见过面的人都会痛哭。曾在渌水亭雅集的文人,感叹:“没有了纳兰,哪儿可以容得下我呢?天底下再也没有知音了。我的悲痛向谁诉说呢?”。
顾贞观默默地坐在渌水亭中,他脸上没有一丝伤痛,心底没有一丝凄凉,他懂得纳兰的心思,这样的离开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的,他终于可以解脱了。一路上,虽然只有短暂的三十个春秋,他亦走得好累好累,该休息下了,有卢氏陪着他,他便不再有烦恼了,这样也好!真的很好!那一刻,顾贞观眼中有了泪,嘴角边有了最灿烂的微笑。为了纪念纳兰,顾贞观、姜宸英与几位文友把他的词作加以搜集整理,编印成册,取名为《纳兰词》,后来并入《通志堂集》。
康熙皇帝听闻纳兰病故的消息,悲痛异常。对他来说,和纳兰不只是君臣,更是知己和兄弟,九年来他看到了纳兰的悲苦,了解他的绝望,更清楚他的胸怀大略,可纳兰身上的优柔寡断只能将自己逼进绝境。政治舞台就是机关算尽、处处危机的高级娱乐场所,他留纳兰在身边,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在磨炼他。然而九年的心血通通付之东流,他竟然就这样走了!康熙不甘啊!九年朝夕相处的情谊,他连最后一面都未留给自己,康熙不愿啊!可惜就算他是一代君王,还是改变不了命运的巨轮,他最终还是失去纳兰了!
惠儿得知纳兰去世的消息时,哭得肝肠寸断,康熙轻轻将她拥进怀里,叫她的泪打湿自己的衣,打湿自己的心。人生就是这般无奈,不管你是多强大的人,都无法阻止生死,无法抓住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无法叫自己的心不痛!如果时光的巨轮能够回转,他一定不会叫惠儿入宫,他会成全他们,亦会给自己的心一个喘息的机会。
世间最折磨人的不是天下事,而是简单的“情”字。康熙的情在理智的下方,而纳兰的情占据了他全部的生命。康熙知道,他对亲人、对朋友、对爱人都给予了无微不至的情,而他又是相当纯情的人,实在不该生活在这样复杂的人世间,难怪他自称“我是人间惆怅客”,人间根本不是他的家,他来一遭,品过人生百味,如今驾鹤而去,空留世人悲伤。
康熙皇帝派了中使来祭奠,十多名索伦的使者来祭奠,这些少数民族的归顺,是纳兰奉旨出使的结果。明珠跪在门口,谢皇上恩典,他多希望纳兰能奇迹般地站起来,跟他一起叩谢啊!他一直不了解这个儿子,他以为自己给予他最好的一切,纳兰就会快乐,然而他看到笑容慢慢在他脸上消失,身影时常徘徊在街头巷尾,他不愿回家,这个家对他来说只是责任而不是快乐,而如今,他撒手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怎能不伤彻肺腑。
他的儿子啊!
满世界的哭声,满世界的悲伤,纳兰的肉体躺在灵柩中,他面色柔软如玉,栩栩如生,就像睡着了一般,嘴角边甚至还有一抹调皮的微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切皆有因果,一切早有定数,倒不如轻轻松开紧抓不放的手,让归去的安心归去,叫留下的坦然生活。
这般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