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沈兰迫不及待地回了家。周华的信果然到了,只是那密封的信封已经被人撕开。沈兰的心有一丝不悦,姐姐却轻描淡写地说:“你回来了?看了信没有?你宿舍的女同学写给你的!”沈兰小声抱怨道:“姐姐,这是我的信,你怎么给我拆开了?”姐姐一声冷哼,说:“不就一封信嘛!里面又没有什么秘密的事!我看一下又怎么了?我只是好奇嘛!你要是怕我看,以后就让你的同学别给你写信。这么小气!”沈兰感觉大五岁的姐姐很不懂事,本来想发一通火,可是想着身上的内衣还是姐姐买的,只得暗地咬牙切齿。
这已经不是姐姐第一次擅作主张翻看她的东西了。她很不喜欢姐姐在家里。姐姐在家的时候,两个人总能因为各种矛盾吵起来,而在市里上班的姐姐,虽然人没有那么亲切,但是偶尔是会关心自己的。
见沈兰回家,父亲问道:“才开学,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好了没事就去姑妈家帮帮忙吗?”妈妈也在一旁说:“你姑妈放假的时候在家开补习班,你在那里可以帮忙辅导小孩子的作业,还可以向姑妈学习学习。地里的活我们又不会要你去干。”沈兰缩着脖子,小声应道:“嗯,那我下周就不会来了。这就等五一的时候了。”妈妈连忙说:“这就对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怎么当一个老师。别的事你不用管,生活费嘛,我和你爸进城的时候可以放在姑妈那里,你去要就是了。”
午饭后,姐姐和父母下地种玉米,沈兰坐在墙角的凳子上看书。看到认真处,却被一个高昂的女声打断了:“沈兰,学习这么认真啊!放假还看书!”沈兰一看,是同组的刘妈,于是赶紧进屋倒了茶,端出来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刘妈喝了一口茶,眼睛却四处张望。
“你姐在家吗?”刘妈问。
“没有。”沈兰摇头。
刘妈见沈兰一脸茫然,放下茶杯,笑道:“沈兰,刘妈问你个事。”
“什么事?”
刘妈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沈兰不情愿地走过去俯下身子,刘妈却神神秘秘地说:“沈兰,我听说你姐姐不去市里工作了?”沈兰点点头,刘妈继续笑:“哎呀,原来是真的呀!二十几岁的姑娘,这要在乡下也结婚生子了吧?”沈兰红了脸,说:“晚婚年龄也要二十三,我姐姐才二十二呢!”刘妈又毫不掩饰:“其实我就是来给你姐说媒的。连云乡那边有个小伙子,能赚钱,长得标志,一听说你家的条件,马上就表示可以来当上门女婿!哟,哎,忘了你是学生,这话我还是等你妈回来说──”沈兰想了一想,站起身来,冷冷地说:“刘妈,我姐还要去市里工作呢,谁说她不去了?那些人真三八。”
刘妈尴尬地笑了笑,起身走了。
沈兰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女人。从姐姐那年中学毕业开始,这些人一直没有消停过。直到姐姐十八岁那年挑中小苏哥哥,来来往往的媒婆才算停住了脚步。后来,见姐姐和小苏哥哥分手,这些人又开始络绎不绝地来到家里。那时候妈妈客气地一个个地回复:“沈青是去读书了,毕业后要在市里工作,我们现在不考虑亲事。”隔壁家的女儿中学毕业才十六岁,因为没有考上中专和高中,暑假刚开始就有人说媒,不到十月就定下了亲事。春节刚过,隔壁家的女儿就和男朋友一起外出,男朋友在沿海一家玩具厂当组长,她准备去那个玩具厂打工。沈兰对这一切感到愤怒,感到不解,却无可奈何。奶奶说过的:“女孩子,只有读书,结婚才会晚一点。”
奶奶是家里最喜欢沈兰回家的人。像奶奶那个年纪的人,很多人是不识字的。沈兰的奶奶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去过扫盲班,识了几个字,认得自己和爷爷的名字。沈兰的爷爷在奶奶三十多岁就已经去世,在沈兰刚刚识字的年龄,奶奶就对她和哥哥说:“你们要好好学习,好好念书,你们的爷爷也是有文化的人。”沈兰说:“奶奶,这话你早说过了,爷爷是一个会计,会读会写嘛。还有舅爷,也是读书人,也会识字。”奶奶点点头,脸上绽放着光彩:“是的,不像我,只认得几个名字,还不会写。”
沈兰记得有一次自己非常想要一本作文书,可是父亲舍不得买。一大早,奶奶就背着一捆挖来的药材出门。晚上奶奶回来的时候,给沈兰带回来一本作文书。书的单价很贵,三元多钱。妈妈说奶奶肯定动用了私房钱,因为那捆药材卖不了这么多钱。
奶奶一共有四个孙子孙女,四人中,沈兰的成绩最好,看起来最有前途。奶奶笑呵呵地把作文书递给沈兰,说:“你好好读书,以后有了好工作,赚了钱再孝顺我。”沈兰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很多时候,奶奶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像她某个认识已久的朋友……对,知心得像朋友,不像长辈。
刘妈走了以后,沈兰以为说亲的事肯定会没有下文。但是晚上的时候,刘妈又笑嘻嘻地来了。刘妈带来了一张相片,妈妈让姐姐看看,姐姐没好气地说:“照片能看到什么?”姐姐的心里是拒绝地,但是父亲却吼道:“你不看看,难道我一辈子养老女儿?”姐姐眼皮也没抬,甩给刘妈一句话:“好的,刘妈,就是他了。你约时间见面就行了!”沈兰听出了姐姐语气中明显的赌气,但刘妈却欢天喜地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沈兰不知道姐姐心里在想什么。姐姐板着脸,她不敢多问一句。姐姐的他也没有来找过姐姐。就在姐姐读书后不久,小苏哥哥结婚了,女方丧偶有一子。刘妈的屁股底下坐着的方凳,就是小苏哥哥和父亲合力制作的。小苏哥哥仿佛是一头永远不知道累的牛,在她家忙前忙后。妈妈说自己也知道小苏的好,可是,姐姐要读书,小苏迫切要结婚,他们当然是不可能的。
沈兰那时候很不能理解,小苏为什么不愿意等一等,姐姐为什么要放弃那么好的小苏哥哥。分手后,小苏哥哥念旧,来家里探望过父母一次。不知道父母说了些什么,那之后,小苏没有再来。沈兰的舅舅在沿海城市碰到过小苏,起初很落魄,后来事业有成。小苏对舅舅表示过好几次想到沈家看看的愿望。舅舅冷着脸说:“你们都已经结婚了,还是不去的好。”
挑剔的姐姐很快和刘妈介绍的男孩结了婚。消息来的时候,沈兰还在学校。姑妈转告沈兰:“你妈说你知道这事就行了,不用回去。小伙子一听说妹妹以后有工作不会在家里,马上就答应了!”二表姐在一旁若有所思。沈兰有些惊讶:“才认识几天,也太快了吧?”姑妈笑道:“有多快嘛,过日子嘛,双方满意就好!在乡下能怎么挑挑拣拣?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以后若是有人介绍对象,姑妈一定会先替你把关。女生当教师的话,男朋友起码也得是工商局呀银行之类的。而且你姐姐招了上门女婿,你就不用担心父母,可以嫁出去了。”
沈兰面皮薄,急急地摆手:“姑妈,我下半年才十八岁,这些事我根本没想过。”
姑丈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假装翻看,结果却忍不住插言:“兰兰,你懂啥?日子是一晃就过去了。你看你二表姐,一晃一晃也就二十多了。她至今没有男朋友,我和你姑妈在外都没面子。”二表姐一听,急了:“爸,咱说沈青姐呢,你说我干嘛?”姑丈合上书,装作没事似的咳了几声嗽。
此后的半个月,沈兰一直在没能参加姐姐婚礼的遗憾中渡过。婚礼结束后,姐姐带着姐夫来学校找过沈兰一次。言语中,姐夫透露出自己准备外出做工。姐姐挽着姐夫的手,两个人看起来还不错。短短的相处,沈兰也说不出对这个家里新增的人员有什么感受。大约是小苏哥哥在家里的时间太多了,所以和小苏的相处才不这般生疏。一切来得太突然,沈兰的心里乱极了。
周明已经掉到了教室的前排,在离黑板最近的地方。沈兰偶尔还是会和周明说上两句话。袁柳英和于建强也比上一学期熟悉。于建强偶尔也会给裴蓓蕾递小纸条,陶君的座位和她并排。有一次,沈兰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陶君,陶君向她点头并微微一笑。笔记本已经写满了。沈兰买了新的一本,还是不带锁的。
张子军最近在班里吸引了很多目光。开学的第三天,大家正在练字,朱文芳走进来,径直到了张子军的身旁,轻声问:“张子军,你什么时候能交学费?”朱文芳的声音不大,可是写字课很安静,有好几个附近的学生都已经听到了。下课后,好几个男生拥到张子军身旁,曹健问:“怎么会交不起学费呢?”张子军没有发声,但沈兰看见了他紧咬的嘴唇。
那时候张子军和班里的同学来往不多,早已熟知他窘境的只有他的好朋友任东明。任东明来自普通的山区家庭,父亲多病,还有一个小四岁的妹妹正在读书,对于张子军的情况,大多数同学爱莫能助。
就是在那一天沈兰开始不喜欢朱文芳。裴蓓蕾入团一事虽然闹得全班皆知,可是裴蓓蕾家庭良好,一阵爆发后心情丝毫不受影响。但张子军不同。沈兰看着张子军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想起自己刚到第七中学的时候。那时候的自己,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衣服,因为从小身体单薄,很快引起了班主任老师的注意。那是在一个很多老师在场的场合,从城里来的老师指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叹气:“怎么现在还有穿补丁的女孩?那么瘦弱,是不是家里太穷没钱吃饭?”老师们哄堂大笑,一旁的二姑父有些尴尬:“她是我侄女”。沈兰那时候的确瘦削,可是是因为体质的原因。家里确实没有什么钱,但不至于吃不起饭。沈兰从二姑父嘴里得知年轻班主任对自己的评价后,自尊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大多数人轻易地评价别人的生活,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也不会去研究原因。就像朱文芳,她觉得没有入团不可思议,觉得开学几天还没交齐学费不可思议,却从没有想过,如何走进学生的心。而年轻的班主任,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裁缝,穿打了补丁的衣服,只是源于贫穷时期的习惯。
“我以后绝对不做一个让人讨厌的老师。”沈兰在日记本里写道:“张子军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