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一百年,八月四日,午夜
戈特芙瑞德躺在钟楼顶上,一阵风吹乱散了她的金发。
面前的夜空黑得深沉,繁星漫天闪耀。
她想起故乡的夜,和眼前一样的星空,一样的静谧,哥哥指着天顶,在她耳畔说:“仔细看,看见那只天鹅了吗?”
她怎么也看不到哥哥口中壮观而美丽的天鹅,着急地扯着他的衣摆:“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哥哥,我是不是瞎了?”
英武的少年蹲下身,耐心地笑着问她:“你能看见我吗?”
她点点头。
“你能看见我,就一定能看见那只天鹅。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上双眼,黑暗让她感到不适,温柔的声音又从耳边响起:“想象一只天鹅,一只无比漂亮的天鹅,它的每一片羽毛都比雪还要白,它的翅膀又宽又长,它的尾部镶嵌了一颗明亮的宝石。这只美丽的天鹅骄傲地扬起头,张开巨大的双翅在宇宙里飞翔。睁开眼!”
她张开双眼,顺着哥哥的手指向上看——
天空中出现一只巨大的天鹅!
它张开的翅膀横贯整片天空,正骄傲地飞越宇宙两端,尾部的宝石散发出明亮的光辉。
睁着大眼,第一次见识到宇宙的壮丽。
小小的她心中充满了勇气,但屏住呼吸。
戈特芙瑞德笑了。童年的往事中,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片段让她印象最深刻。是因为哥哥陪伴?是因为初见天鹅座的震撼?还是因为天鹅尾上明亮的宝石?
伸出一只手指,指到那颗最亮的星。
艾尔哈拉的天空里,天鹅尾上的宝石一样的闪耀,只是故乡天空中骄傲的天鹅现在却放下了长颈,低垂着头。
这让她兴味索然。
一只手出现在塔顶边沿,五指扣住瓦片,紧接着另一只手也伸了上来。两手并用,撑出半个身子。
一个男人爬上塔顶,爬到她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怎么,不,换个,矮点的,地方,碰头。站,太高,容易,摔。”
戈特芙瑞德依旧盯着天鹅座的尾巴:“这儿安全。”
“安全吗?我差点,摔死。”
“你身手太差。”
男人平复了呼吸说:“所以才需要你,不是吗?”
“有结果了吗?”她问。
“有,最坏的那一种。”
她食指微微一曲,面色平静地问:“有人要死?”
“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可惜了......是的,有人要死,彻底地死。”
“领主?”
“议长,不......前任议长。”
“洛尔公爵?”
“对咯。”
“他应该怎么死?”
“唔......无所谓,只要看上去血肉模糊就可以,这样会更有警示意义。”
“明白了。”
她坐起身,把散乱的头发编成辫,盘在脑后。
一旁躺着的男人笑道:“我以为女刺客都是短发。”
她指指头顶的天空:“我以为天鹅都会扬着脖子。”
男人先看着天空说:“没有天鹅能在老鹰和秃鹫的包围下扬起脖子。”然后转头看向她:“任务完了你就要离开?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站起身,戴上厚厚的铁甲面:“知道好奇心会引来什么吗?”
男人撑起半边身子,坏笑道:“不是很清楚......也许是可爱的小猫咪?”
刻满刀剑痕迹的铁面转向男人,眼洞中目光温和:“不,是凶恶的鬣狗。”
“如果能有这样美丽的鬣狗,我甘愿变成一块腐烂的肉。”
她笑了,铁面微微抖动。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男人们总喜欢用这样自贱的比喻来表达对她的钦慕,她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享受——因为在鬣狗眼中,一切生灵皆是腐肉。
被黑衣紧缚的铁面走到塔檐边,在男人的注视下轻轻一跃,头向下直直坠落而去。
戈特芙瑞德贴着钟楼阴暗的那一面墙坠落着,身体被阴影完全遮蔽。
破空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啸,强大的气流冲进眼眶,模糊了视野中正在迅速扩大的街道。
脑袋就快砸到地面时,她伸出手,被黑布包裹的手指猛然插入细小的砖缝,凭借些微支撑,她的身体剧烈回转,足尖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止住了坠势。
在巨力的总用下,墙砖被拉出半截,她一掌把墙砖拍回原位,借着反力轻盈地落到地面。
直到这时,男人的喊声才从屋顶传来:
“有楼梯!!!”
附近巡夜的卫士被喊声吸引而来,盔甲清脆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她笑着一跃穿过大街,转身,贴墙,身影消失在一条黑暗的小巷中。
——————
戈特芙瑞德静静站在老人的床前。
月光被薄纱帘隐去一半,剩下的一半照到老人床头,在淡淡的光照下,老人的呼吸微不可查,像一只垂死的野兽。
看着眼前弱小的老头,她有一些感慨。
小时候读过的书中,她很喜欢那本《巨人洛尔》。故事里的洛尔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体型矮小,村子里的小伙伴讥讽地叫他“矮子洛尔”。失落的小洛尔回家找妈妈哭诉,慈祥的母亲告诉他: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巨人,可是别人看不见。战争来临,洛尔的爸爸妈妈都在战火中死亡,流离失所的小洛尔来到城市里,成了一个小乞丐,靠着吃垃圾里的馊食才能活下来。不久,城市被攻破,走投无路的洛尔召集他的乞丐同伴一道保护故土,可同伴们却说:高大威猛的骑士都不能战胜的敌人,弱小的乞丐就更不可能战胜了。洛尔对同伴们说:看上去高大的骑士因为只是在为金钱而战斗,没有一点勇气,所以内心是弱小的;看上去弱小的乞丐因为是在为生存而战斗,内心充满了勇气,所以比骑士强大。同伴们受到洛尔的激励,纷纷英勇地和敌人战斗,终于赶跑了入侵者。在胜利的那一天,市民们把洛尔团团围住,高声呼喊着英雄的新称号:巨人洛尔!巨人洛尔!
故事后半段巨人洛尔运用他的智慧和勇气,为城市解决了一桩桩麻烦,一步一步成为城市的主宰者。在最后,威名远扬的洛尔被皇帝加封为亲王,他却在加封仪式上摘掉王冠,换上普通人戴的瓣帽,誓言永远和市民在一起,市民们把他热烈地举起,高高抛到天上。
故事书最后一页,那幅洛尔被抛到空中大笑的画,她现在还记得。
画中那个年轻健壮,充满了自信笑容的青年终究没逃过时间的洗刷,变成眼前这个垂死的老人。
一个传奇将在我手中被终结。她想道。
戈特芙瑞德抽出绑在肋下的匕首,瞄准了老人的喉咙。
第一刀,割喉。
公爵气管断掉无法出声,窒息而死。
割下头颅,划烂躯体:这是顾客的需求。
她在脑中预先想好待会动手的步骤,又确认一遍后,终于紧握匕首的手向老人的喉头挥去。
匕首离老人的喉咙还有一臂长时,一只细瘦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腕,匕首不能再向前动一寸。
戈特芙瑞德反应迅速,马上大力扭肩,想向后挣脱这只看上去虚弱无力的手。
她瞬间爆发出全身的力量,那只手纹丝不动,依旧稳稳地抓着她的腕。
洛尔公爵幽幽地张开眼睛,笑着看向她。
“铁面,铁面,久违的铁面。”公爵说,枯嗓发出的声音干涩而生硬。
中了圈套?被出卖了?行迹暴露了?
她在脑中飞快地想象着每一种可能性,终究绕不过的问题是:兄弟会中身手最好的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快要死掉的老人抓住?
“你不是洛尔公!”
“哈哈,我当然是洛尔本人!铁面的手段我很明白,你肯定已经偷偷观察我很久了吧,你自己看我是不是洛尔?”
是的,就像老人说的一样,从她进城第一天起就开始在暗中关注着十二人议会的每一个成员。对于最有可能成为目标之一的洛尔公爵,她自然投注了更大的精力。
这张笑着的老脸和她记忆中观察到的公爵一模一样。
伪装?
月光下老人脸上每一道皱纹,每一个斑点都是如此的自然,最高明的易容师也做不到这样的伪装。
这就是公爵本人!
然而就在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公爵,怎么会在一瞬间变得如此强大?
不,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戈特芙瑞德抛开脑中的混乱,镇定下来。
一个刺客被抓住了该什么办?经验丰富如她自然明白。
没有被抓住的那只手快速伸向铁甲面具后方——只要拔掉插在面具下方的一个微微突出的铁条,紧绷在铁面内部的丝刃机关就会被触动,一条锋锐的钢丝刃将从她后颈弹出,瞬间切开她的脖子。
刺杀既然失败,刺客就应该去死,就算不在这里自裁,兄弟会也不会放过她。
然而这一只手也被抓住了。
一段黑色的影子像蛇一般死死缠上她的手,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用力拉住一般,无法再动一点。
“我刚刚没有说吗?铁面兄弟会那一套我很了解,想死?不不不,先让我好好疼爱几天。哈哈哈哈,毕竟从兄弟会来的客人,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戈特芙瑞德感觉喉咙被一只手轻轻抚弄,又像一条蛇盘环在脖子上,感觉冰冷又柔滑。这种感觉很快游弋到脸颊上,耳边传来“叮叮叮”的微声,接着“咔嗒”一声,铁面被破开。
瘦弱的公爵笑得更开心了:“很好,很好。光听声音我就能猜到肯定是个漂亮的姑娘。”
缠蛇游弋的感觉传遍全身上下,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她惊恐地睁着眼,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让我猜猜,”公爵松开抓住她的手“西边的来客人没有说服我们的领主,又不甘放弃,于是想拿我这个老头子的人头去威慑大家,是这样吗?没关系,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噢,我可爱的小宝贝儿,别害怕,如果是我猜测的那样,那你的任务就没有失败,我会让他们如愿的!噢,你哭丧着脸干嘛呢,我待会肯定会好好疼爱你的。我可是疼爱过不少从兄弟会来的宝贝儿呢!”
说着,公爵收回手,双手平放在胸前。月光下,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长长的獠牙露到嘴外,眼睛病态地充满了血丝,这双眼睛幽幽地和她对视着。
戈特芙瑞德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她不愿再回想的画面:
一个独自哭泣的小女孩被一巴掌打到墙角瑟瑟发抖......
英武少年的脖子被一双巨手死死掐住,然后再被硬生生地扭断......
披头散发的女人口中念念有词地跑过一片荒地,身后拖出一地泄物......
微笑着的小孩戴上一个巨大的铁面具,“砰”地一声巨响,铁面具装着一颗小小的头颅掉到地上,滚滚画出一道血迹......
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展翅高飞,却在半空被猎人擒住交给一旁的屠夫,屠夫吐了一口唾沫,双手用力将天鹅撕扯成两半......
弩箭从漂亮姑娘的脑门穿出,飙出几滴血,箭簇上粉红的脑浆缓缓滴落......
她的脑袋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模糊。
“啊......”
洛尔公爵的房间中传出一丝轻微呻吟。
房间外公爵的府邸漆黑一片,大门的卫兵站立靠在围墙边熟睡着,梦中丰满的女仆长向他抛出一个媚眼;围墙外的大街浸在月光之中,一只野狗从旁边的巷子里探出身,沿着街道边嗅边跑,癞皮的身子消失在下一个街角;街角对面,几个夜游的卫兵来到,手中火把的光短暂地替代月光照亮了黑暗的街口,打着哈欠的卫兵拖着脚步向另一侧走去,街口马上又回到黑暗的怀抱;远方,一户两层的小屋的二楼还亮着,一个年纪不大的伙计正推着印杆,复杂的器械开合,一版报纸被刷了出来,一旁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做着校队,心里想的却是那个金发的刺客姑娘;楼下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老人悠悠地走过,老人背着手,靠着点点月光走过一个一个街口,恍然中发现街道里竟升起一道薄薄的雾气。
缓缓移动的天穹中,展翅的天鹅座低垂着头,东南方的秃鹫座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它,西南边的天鹰座凶猛地掠过。三个星座最明亮的三颗星在天空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
忽然一朵云飘过,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