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一百年，八月四日，黎明
漆黑的天幕已经转为深蓝，朦胧中透出光亮，再过不久太阳又要从天与地的交界处升起来了。
艾尔哈拉城外，蛮族战士们护卫着神官进入了东方军团大营。
大胡子说是护送神官回城，最后却以感谢为理由强硬地将人带回了元帅的营帐，老神官只是一直笑着也未做否决，少年神官则气得直跳。
扬没有关注神官的动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经过了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战士们还没来得及整理和休息，首先要做的是带着装满尸体的袋子来到营外。
一个个木柴架起的柴堆一团一团地正等待着他们，扬解开自己的皮袋，掏出一只断裂的手，掏出一截腿，掏出了一颗人头。
散发着淡淡血腥的人头面容模糊，只能从耳朵上的缺口辨认出这是莱尼兹。
难以想象他生前是受到了多么巨大的撞击，竟让脸皮被擦烂，身体被震碎。扬内心一沉，如果自己运气差点，或许这就是他的自己的人头。
扬慢慢地把人头搁在柴堆上，又把剩下的肢块摆放在周围。
遗憾的是莱尼兹的身躯没有找到，尽管扬仔细地寻觅了很久，也始终没有看见一副能匹配的躯体。想来，应该是碎成了肉块，混在了别人的尸体间。
血肉模糊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能从面颊扭曲了的肌肉猜测到他的痛苦，扬扭开腰间的水袋，点点洒在柴堆上。
很快你就会迎来永恒的平静。扬默默地想道。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到大营外的柴堆间，有和扬一样从大皮袋中掏出碎肢的，更多的战士则是在肩膀上扛着一具具尸体。这中间有扬隶属的第一大队的人，还有更多是扬没有见过的面孔。
其他大队应该也经历了一个难熬的夜晚。
扬默默地为他的兄弟送上最后的祝福，退到了外围。
低矮的木柴堆上，莱尼兹的头歪歪靠在碎烂的四肢上，静静闭着眼，看着他的残躯，扬忽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莱尼兹还没有死去，他只是像以往一样安静地坐在一堆木头上，还在向扬开着玩笑，扬甚至能听见他那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扬，多奇怪的名字。”他大笑。
“哈哈，看见姑娘就会紧张，你在开玩笑？”他大笑。
“哈哈，这么简单的结都解不开，看我的。”他大笑。
“居然敢和速哥顶嘴，这不是找死吗，哈哈哈哈。”他大笑。
是的，莱尼兹没有死！扬向柴堆上看去，那里摆放的分明是他自己！
一只手搭上扬的肩膀，将他拉回了现实。
“这个是谁？”带速问。
“莱尼兹。”
“他还欠我十个金币。”带速又朝着柴堆大喊，“欠我的钱，不用你还了！扬会替你还清的。”
“我们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扬问。
“我们最终都会魂归牧原，肉体变成什么样子很重要吗？”带速****。
扬摇头。
牧原，牧原，一听到这个词，他的心平复了很多。
“这不是你第一次来送行，精神点。”
“原来送行时，大家都是完整的，是堂堂正正地死在战斗中，这一次......不一样。”扬欲言又止。
“在战斗中死去，变成什么都一样。规则只有一个：英勇的归了牧原，懦弱的只能在人间永远游荡。”带速说。
“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带速粗暴地打断了扬“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也会像这样给你送行，我会一边高唱着战歌，一边为开怀大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这样为我送行，对吗？”
扬毫不犹豫地回答：“对。”
“当然，我死了，欠我的十个金币就一笔购销。不过现在你还是要还的，记住了！十个金币！”
“嗯。”扬笑了。
战士们的遗体都被整齐地堆放在柴堆上，蛮人们自然地在外面围成一圈，当中的几个解结人走到中央。
昔日一贯沉默的解结人们并排站立，一开口，悠扬的牧原长诗便响彻整片大地：
我们的兄弟姐妹们
在今天，在黎明，在这里
在净焰中
归去牧原。
他们的名字已书写在风中
世人将永远传颂，
烈火洗净周身污秽
在燃烧中他们重生，
牧原的大门为他们敞开
牧神也亲自拥抱他的子民，
天穹之上
英灵守望无尽的远方。
兄弟姐妹们
归去，归去，归去
这是属于你们的
永恒的宁静。
一个解结人郑重地松开手中的灵结，刹时，团团火焰从柴堆低端燃起。
火焰包裹住战士们的遗体，温柔的火舌在躯体上来回摩挲，仔细地拭去他们身上的污垢。
战士们的遗体化在火焰中，被烧尽的遗灰随着缓缓升起的烟尘一同飘向天际。
一首长诗结束了，外围的战士们开始高歌。雄壮的声音歌颂着曾经的热血，那些英勇、无畏、坚定与热烈的蛮族战士们仿佛都在战歌中重生了过来，跟随歌声充斥天地之间。
火焰剧烈燃烧，先前战士们的遗体已无法辨认。仔细看也只能看到火堆中黑色的一团，然而扬却在其中看到同伴的身影。
巴斯德，奥比，卡塔拔林，斯库玛，莱尼兹......
扬看见他们从火焰里苏醒过来，虚无的身体如往常般笑着，踏着步向前。
“莱尼兹！巴斯德！”扬高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
战士的魂灵驻足，静静地看着他，看穿他，一直看向无尽的远方。
顺着他们的目光，扬看向后边，那是一片被朝阳描出金边的山峦，在视野中镇定群立着。
扬转过头，同伴的魂灵早已升到半空。
更多的魂灵在火焰中苏醒了，他们平静地笑着看看周围的众人，然后坚定地向前方迈出大步。他们仿佛是走上了一道看不见的阶梯，一直缓缓升高，在响彻四方的战歌声中，终于消失在了天顶。
扬热泪盈眶，他拉着带速大声喊着：“我看见他们了！我看见他们了！”
他的喊声很快被战歌淹没，带速向着扬开怀大笑地喊着：“我也看见他们了！我也看见他们了！”
柴火燃尽，黑烟消退，英灵归去牧原；战歌渐弱，朝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