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岁长了她八岁有余,久历风雨,对于世情的感知并非青樱彼时所及。
两人喝完水便随意躺下休息——昨夜一整夜皆是精神极度的集中,此刻却是困乏得紧了。
然而却不敢睡过去,只怕万一有人追杀过来,一旦睡了过去恐怕就难以起身。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都知道此刻的时光易逝,一旦出去此生皆没有机会再像现在一样卸下心中所有的负累自在地说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拓跋彦侧身,语气温柔而坚定,他的双眸紫光流转,美得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青樱倦极了,闭着眼笑道:“要是活着出去了,我就去你们大魏做官,你打算封一个什么官职给我?”
抬起似乎已经沉重得灌了铅的脚轻碰了碰他道:“品级低了我不去的啊,我在大夏都是封侯的。”
拓跋彦闻言亦笑道:“那是须得好生考虑一番——看来你是不想进宫了?”
青樱摇头道:“我才不会蹚浑水呢,你的妃嫔只怕也不少,我还是在朝堂上报答你。”
两人说了一阵,青樱终究是有着身孕精力不济渐渐地声响就小了,几近要睡着。
拓跋彦怕她睡着,便道:“饿了吗?不要睡,起来吃些东西吧。”
此时已经是正午过了,说不饿只不过是宽对方的心罢了。青樱果然听了一睁眼,眸中一亮,只是转而又黯淡了下去闭上眼睛,“这里哪里有吃的呢。”
这谷底倒是有一片林木,只是两人都是精疲力竭,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什么虫蛇猛兽,怎可轻易进去?可是那里是唯一可能有吃食的地方,除却那里,这一淙溪水至清无鱼,乱石之上寸草不生。
拓跋彦起身道:“有林木就有吃的。我母妃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我小时候她教过我。”
青樱倏地睁眼道:“不能去!这谷底地势未知,你怎么知道林木里头有无瘴气毒虫?”
拓跋彦笑道:“难道要饿死在这里么?总是要去的,不如趁现在体力尚可。”
青樱听了默默不语,明禹与彦的不同就在于此。彦是率性的,如他自己所说,先过好每一刻的眼前,太远的未来,无人得知,一切皆在上天手中,所以干脆平静安然对待,得失不过一笑间。
明禹却是一切都要真正算计在自己手中的,每一步必要分毫不乱环环相扣,他付出的一点一滴皆是要回报的,所以轻易不肯犯险,只恐得不到回报。明禹对她的付出不可谓不多,是以他必要她拿一生一世来回报。
“那就索性再歇一歇吧,等我也缓过来同你一起去。”彦这样的人,对于受伤乃至生死大约也是看淡的,所以她不能弃他于可能的危险当中。
看日头是歇到了申时,再不去觅食只怕天色晚了就更加不便,青樱咬咬牙强撑着起来,同拓跋彦一道往林子里去。
心中莫名地想起了明禹。难道他在宫中还没有得到云渺峰出事的消息吗?从昨夜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一整天了,郭光耀的反心以明禹的心机与谋划,不可能全然不知,怎么到了此刻胜负还没有见分晓?难道说……明禹出了事……
不敢再想下去。
拓跋彦到底还是没有让青樱进林子很深的地方,只让她坐在外间稀疏的地方,回身笑道:“这个你真的比不得我,我的母妃可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你看好了!”
他双臂上的伤叫人不忍直视,况且也将近一日一夜没有吃东西了,青樱着实有些担心,他即使生母出身寒微,他自己却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几时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然而她很快发现自己当真是小看了他。
拓跋彦即便不生在皇家,亦会丰衣足食,笑傲天下。只见他手指极为灵巧地折断树枝,也不知是怎么摆弄了一阵,忽地又从头上解下束发的璎珞,一头如墨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如同心中生出的漫天飞扬的心结,他虽为男子,亦美得惊人。
青樱就这么看着他,有些出神,也不知何时他已经猎到了一只山鸡和一个野兔,笑吟吟地丢在她面前道:“你收拾这些还是去采些野果?我看林中很有些浆果可以食用。”
青樱不假思索道:“我去采浆果吧。”
拓跋彦点头笑道:“我想也是,你不喜欢什么事都不做的。”
他说的极是,她就是这样的人——情愿携手江湖走在风口浪尖,也好过只看着他风起云涌,坐在一个宫苑当中等着他闲暇时的一刻想起。
青樱摘回来野果的时候顺手也带回来一些地上的枯枝,两人必须在天黑之前把火生起来烤熟山鸡和野兔,否则到了夜间一旦有了火光等于就是给峰顶上的人指明了他们的位置——如果郭光耀仍未退的话。
没有油盐,但是山鸡肉和兔肉烤好后还是香得紧,两人又着实饿了,一顿狼吞虎咽后才开始品出肉的滋味。青樱满足地躺在草地上叹道:“若是以后开一家小酒肆多好,来了客人一定会被烤野味的香气留住的,虽然我卖的酒肯定不怎么样。”
她懒得像条大虫,在地上翻了翻道:“你会同我一起开一间酒肆吗?”
也许,不是那么想听到他的回答。
今生今世,这不过是一个虚妄的假设吧?
拓跋彦听了没有急于回答。停了停才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也想诗酒江湖的快意岁月——”
是的,他从来不骗她,所以才会不知如何回答。纵然他这样的一个人,端的是该是执剑江湖,快意人生,北朝万里江山亦扛在他的肩上,此番出来已经是任性至极置社稷于不顾。
所以何必问他这个问题呢,青樱打断他的话头笑道:“说说而已,你北魏的基业不能弃而不顾,否则将来如何到地下将列祖列宗,我也只是想想,哪能当真。”
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说这个话题。
今朝有酒今朝醉,先过好眼前的一刻,青樱忽然觉得拓跋彦所说其实很有道理。无人得知明日会如何,就像他们此刻一样,也许明天还活着也许已经死去,也许明天还能自由地呼吸也许落入谁的手中,也许明天还在一起也许分道扬镳各自天涯。
所以,何必去想得很远想得很周全,将不多的珍贵浪费在殚精竭虑上。
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拓跋彦对青樱道:“所幸天气渐暖,不至于晚间露重,你先睡一会吧。”
青樱本来想着他白日里伤势颇重,猎取野物也耗费了不少气力,想叫他先睡,奈何她有孕后精力大不如前,已然眼皮上下打架地撑不住,只好在心中狠狠地告诉自己:“睡两个时辰一定要醒过来!”
心中有事大约还没有睡到两个时辰,她便醒了过来,侧头一看拓跋彦就躺在她旁边以双手为枕,正痴痴地看着漫天星河。
“你睡一会罢。”他当真是一日一夜没有合眼了。
拓跋彦见她醒了,侧头冲她一笑,眸中的紫色光华毕现,在夜色中几近叫人迷乱,“好,我睡一会,倘若有事,你叫我起来,万万不要自己独撑。”他想是已经困倦极了,刚刚说完就已经没了声息,甚至连青樱都有一刻的疑惑怕他气息全无。伸手一探,见他鼻息平稳绵长,正是睡得十分安稳。
他一点都不防着她,就像此前的许多次一样,其实以他的心机和阅历,她慕容青樱未必能那么容易得手。
青樱看他睡得像一个婴儿,轻轻地撑起胳膊笑了。如此的信任,她终究有这么一回,让他信任得值得,不被辜负。
她在他睁眼的时候就已经消失,这一次,她想等着,等到他睁眼的时候。
青樱自问并不是什么好人,拓跋彦这般为她,她不是铁石心肠,不是没有感知的。
所以说,造化弄人。倘若不是突然有了孩子,她大约会跟着他一道去北朝。
有时候去想来生,会觉得绝望,如果现在跟着彦一走了之,就不必等到来生再报。
心中矛盾重重,一面是放不下的少年时候那些相携的岁月,耳鬓厮磨之中一颦一笑,一起说过的笑话,一起偷吃过的糖葫芦,一起走过的山间小路;一面又是宫苑当中的美人如花,漫漫长夜,必要看他雨露均沾,必要看他与别的女子的子女一个个长大。
她瞥向熟睡当中的拓跋彦,想起明禹说过的话:难道他就没有满府的妃妾么?
他也有的呵,所以错的不是他们?而是她太过任性?
既然如此,索性就任性到底吧?世间终归不能将希望寄予某一个人某一件事上。拓跋彦已经给得够多了,最起码的是自由。
青樱心中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或许宫中的金册上,英贵妃的名字后面已经多了薨这一个字,或者英贵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英贵妃,已经被加了长长的谥号。
那么,就当一个死人吧,反而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少年时未能实现的仗剑天涯说不定很快就要实现了,说不定还有机会去凤鸣山看先生呢。
至于彦,能陪她多久便是多久,本来就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奢侈了。说好的来生,不可在这一辈子太贪心。
如此一想,便觉得心中豁然开朗。
拓跋彦是在晨光中醒过来的,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只见青樱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没有走。”
“我知道的。”他轻声回应。
“你睡着了,如何知道?”这可是奇了,她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一回事的。
“你功力未足,不可偷懒再练上三年,我便可教你这个本事。”拓跋彦认真对她说,“我瞧你这些年在宫中大约是荒废了的,想要重新捡起来,必要吃一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但是这苦是不得不吃的。”
青樱咋舌道:“干嘛?这么严?你是我夫子么?”她说着慵懒地往地上一躺,拖着懒音道:“明禹可从来不这么对我,我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连晨昏定省都省掉的。”
拓跋彦见她赖在地上翻滚的样子,不禁笑道:“你若要去我大魏,我却要你每日卯时便起,你天资卓绝,只是荒废了几年。当年的芳华侯名震天下,不该就此销声匿迹。”
青樱听了也只呵呵笑着,芳华侯,都已经过去了,可还回得来吗?想来已经遗忘在市井的笑谈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