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语气恭敬道:“不敢,在下何尝有面子请慕容军师,是在下的主人要请军师一见的。”
青樱摸索着坐起来,她口齿伶俐不饶人,立时追问道:“既然是请,你的主人难道不知道我是女子,你同我昼夜同车成什么体统?”
这人似乎并不恼,仍是恭敬道:“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像这般不让须眉,一时间又哪里去寻一个有胆色的女子来服侍呢?军师若是觉得与在下同处一车有辱清名,到了在下主人那里,在下定当自尽以谢。”他言辞平静,既不动气也不惶恐。
反而让青樱另眼相看,连连点头却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
只是心中一盘算,天底下有何人能得如此胆色资质之人为仆?大略便有了答案,笑笑转而凌厉问道:“你是四王的人吧?”
此人似乎身子微微一震,好在黑暗掩饰了大半的反应,沉默了半晌才道:“在下的主人,军师去了就见得到了。”
青樱本是诈他,忖度他的反应也就肯定了大半,又问道:“尚文和其实是你们的人吧?”
饶是那人闭嘴不答,却不依不饶道:“其实我有些纳闷,尚文和之师徐应清忠君爱国已经到了顽固不惜命的地步,尚文和又是他的得意门生,你们倒是如何策反他的?”
这人深知她狡黠无双,生怕一开口便被套住了话去,是以只翻来覆去一句话道:“在下的主人自会向军师解释。”
青樱便不再问,似乎也不担忧。这么一路行来,过了两日便明显觉得空气中干燥了许多,可见确实是在向北走,她心中又笃定了许多。
事实上,拓跋彦并没有想隐瞒她多久,天亮之后也并没有人来蒙上她的眼睛,她已经去过北朝几次,抵达朔州的时候禁不住微微一笑。
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拓跋彦竟然全部设防,她刚下马车甚至连梳洗都未来得及,拓跋彦便已经遣人来请她去。
莫非……心中不是没有猜测……
拓跋彦刚刚接到靖安来信,心情正烦躁,见青樱进来直接将信丢给她道:“你怎么看?”
青樱一瞥信上的火漆,意识到这是一封绝密信件,断然还给他道:“我还想多活几天,不想知道很多秘密。”
拓跋彦笑道:“我信你,你怎么不信我?”他眸子中染了一层淡淡的紫光,一笑之间惊艳得竟让她有一刻的眩晕,定了定神才又道:“所以你千里迢迢地把我绑来,是打算让我做你的谋臣?”
拓跋彦摇头,眸中一暗,似是有些失望,“难道你在他那里,过得好吗?”
青樱心脏一缩,低头不答,只听他又道:“我接你来,不过是因为不想你眼见他负你,却下不了决心一走了之。所谓偷袭营地,不过是替你为出走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青樱闻言垂头默默,左手掐着右手,指尖泛白。半晌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谢谢。”便不再说什么,取过信展开细细阅读起来,看了看拓跋彦的脸色渐渐地秀眉越蹙越紧。
“皇上又拨了半年的粮草给皇七子拓跋珑,王爷因此而烦恼?”青樱放下密信一挑眉问道。
拓跋彦点头道:“你怎么看?”
拓跋彦其人为人谨慎,在北朝中口碑甚好,向来以谦和低调著称。倘若不是青樱在凉州城中撞破他与郑氏一族暗地里合纵,谁又知道他为夺储已经筹划多年。
不过他倒是坦荡,从此在青樱面前也不遮遮掩掩,索性承认个明白,“父皇给他半年粮草,说明打算让他坚守,最后攻下京城,有此军功傍身,他日立为太子便无人不服。”
青樱大约也正因为他并不欺瞒自己,直言道:“王爷说的虽然有理,但是我并不认为是一件坏事。”
“哦?”拓跋彦双目光芒一盛,极信赖道:“为何?”
“你父皇想让拓跋珑从东边南下取京城就让他去。以王爷这些年的经营,不会不知大夏东部皆是江河水泽,而北魏兵马不惯水战,实力大大削弱,可不像在平原上两军交锋,别说是拓跋珑,就是王爷你也未必不会吃亏。况且东部州县繁多不可能一一占领再取京师,可是这样一来,就容易陷入四面受敌的不利境地,这等亏,还是让拓跋珑去吃好了。”说着犹豫了一刻又道:“其实,王爷的精力又何须放在谁先攻下大夏京师呢?”
拓跋彦饶有兴趣道:“那我的精力应该放在哪里?”
“王爷这样的明白人,难道不知道吗?”她孤身一人莫名地身为敌营,难免要更谨慎小心。
拓跋彦笑道:“我说过,我信你,你怎么不信我?”
青樱稳了稳心神慢慢道:“王爷志在皇位,障碍只有两个,一是拓跋珑,二是你父皇,攻下大夏比解决这两个障碍都要难。所谓事倍功半之事,多半是由于不能集中精力。”
拓跋彦嘴角弧度一勾,目色中紫光更盛,似笑非笑道:“青樱,我几乎要相信这是一个局,你是来离间我们父子兄弟从而化解南夏危急的。”
青樱背心如同被重击了一下,正要出言解释,他截住道:“可是,我说过我相信你,那就任何时候都会选择信你,即使其他人都不信。”
青樱这才心中一松,几乎要脱力,生生将已经噙在眼中的眼泪忍了回去……到底这世上,总有人无条件地信任她。咬了咬嘴唇推心置腹道:“拓跋珑其实与兰陵王一直都有往来,想必王爷有法子让你父皇知道,只要他被剥夺了兵权,想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太容易了。”
拓跋彦点头道:“他们往来是司马明禹起兵之前的事,我联络郑氏,他便笼络兰陵王。”转头道:“这样的话,今后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了,稍有用心的人听去了,万劫不复的人是你,到时我也未必救得了你。”
青樱见他言语关切并无他意,才觉得背上的恶寒稍解,只是一时有些迷惘……拓跋彦到底是真的赤城相待,还是深不可测到她全然看不出他的用意。
却说拓跋彦纳青樱,不去理会魏帝给皇七子补给粮草之事,一方面动用自己的力量在已经占领的大夏领土上广征粮草,一方面步步向南推进。他所到之处不仅不烧杀抢掠,反而采取均田政策,凡是愿意耕种的百姓,都少抽三分之一的赋税,凡是愿意将所种粮草卖给他的百姓,每斤比市价还要高上一文。百姓本来就但求安居乐业,这样一来,粮草的问题竟也在两月之间得到了解决。
青樱虽然因为此计在平南王麾下占有一席之地,到底是大夏人,即使拓跋彦对她并无不信任,她也渐渐发觉身边伺候的侍卫丫鬟其实都是监视她一举一动的暗子……拓跋彦身边的势力不可能不防她。
北魏善用暗子,她在雪兰关时便知道。这些潜伏在她身边的暗子,个个武艺高强,比如每日在前院扫洒庭除的老头,其貌不扬沉默寡言,但是如果真的留心,便会发现他走路是没有声响的。即使屏息全神贯注,以青樱的功力,连落叶的声音都分辨得出,却连他何时走到身后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这还不是近身伺候的人,可想而知每日环绕在她所住的内院的丫鬟侍卫们,又是何等高人。
“慕容姑娘,王爷让小的给你送一盘翠微豆瓣来,说是你向来最爱吃的。”
这声音……很熟悉。
回头一看,一个侍卫模样脸带刀疤的人托着一叠碧绿的蚕豆瓣弓腰立在身后,似是恭敬无比,连头都不敢抬。青樱快速打量了他的身量,轻笑道:“北魏从来不产蚕豆的,你们王爷上哪里去找的翠微豆瓣?”
“姑娘博古通今,果然什么都知道。如姑娘所说,北魏不产,所以当然是从南方带来的。”
青樱扬声笑道:“那太好了,多谢王爷挂念,我一直很想念这个味道。”转而又低声道:“超羽,怎么是你来?”
按照计划,颜超羽应该已经去了益州镇守。
颜超羽也低声道:“我自请来的,王爷派我来接应你。”
青樱点头,嘴角牵起一抹情不自禁的笑道:“翠微豆瓣是极好的,只是这道菜向来需要配着弥须清茶才能体味到其中的清香,不知王爷可吩咐你备了茶?”
颜超羽会意,同样大声答道:“备下了,只是王爷怕小的粗手笨脚跌了茶水,所以特地命将茶水放在流风亭,姑娘请随小的过去。”
青樱当真跟了他走,一面问道:“你怎么知道拓跋彦这行宫当中还有流风亭,连我在这里两月都没有去过。”
“三月前行宫修缮的时候,我就混了进来。”颜超羽边走边轻描淡写道:“北魏人性喜骄奢,明明在打仗,好好的军营不住,还要建一个行宫,也才给了我机会。不过……这里也比军营好埋伏高手……”
青樱心中一紧,急问道:“你知道的有哪些?实力比我们如何?”
颜超羽忖度她言辞间是想两人联手出去,人挡杀人,摇头道:“……
“不可能。我这一班的侍卫里就有至少两个人武功鬼魅,瞧不出路数,我试探过一次,功力差点被他们吸去,幸亏我装作武功平庸不堪一击的样子。”
这……青樱一时也踌躇起来。她与司马明禹当日的种种决裂,本是为了试探尚文和,不想他真的是北朝的人,拓跋彦得到消息后更是关心则乱前来劫营。司马明禹索性决定将计就计,一来京都的郑氏迟早会借拓跋氏之手除去,届时他们将会正面为敌,倘若有人了解他们的布防,兵马和将领,这场仗便赢了一半。
而他能信任的,唯有慕容青樱。
另一方面,假借当时的混乱,派人除去李芳旭腹中之子和兰陵王大女婿张英儒,大大削弱兰陵王的势力,却又推脱到拓跋彦头上,叫人怀疑不得。
真真是一石二鸟,自己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设计得了来,却难以设计得了走,青樱和颜超羽正说着,只听见远远地一阵爽朗笑声由远及近,这声音不是拓跋彦是谁?
两人皆是一惊,青樱是女子,又是大夏人,在军中与人向来交往不多,又怎会和一个侍卫在流风亭这样僻静的地方单独交谈呢?以拓跋彦那般谨慎的性格,再怎样的说辞只怕也难以让他相信。
青樱灵机一动,低声快速不知说了些什么,颜超羽初时只是连连摇头,似乎觉得甚为不妥,青樱一面心中计算着拓跋彦等一群人的步速一面急急地解释,颜超羽才勉强点头,拿起桌上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