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内心还像花朵一般柔软,不知海角与天涯的距离,不知今夕明朝彼此又将置身何处,只是类似“永远”这般年少轻易脱口的言辞给了不确定的将来一个暂且幸福的寄居。
李君慢慢从我背后走到我面前,拿起颜料还未干透的画纸轻轻晃动着。
项南,你会一辈子在这里画画吗?他看着画纸随口问道。
傻瓜,我们都要长大的,没有什么会是一辈子。我甩了甩手中的画笔,朝他笑笑。
李君的目光显然变得低沉,问,那我和你呢,是不是也会有一天离开彼此去不同的地方?
我愣住,不知该怎样回答,看着李君有所期待的目光,只是笑了笑,然后从一旁包里取出新的画纸,往画板上铺开。
有时候沉默可以代替一切答案。
李君,你知道吗?
李君是我七岁时最好的玩伴。
那年父母带我去外省旅游,在途中暴雨冲刷世界,一切面目变得越发模糊。
火车意外追尾,我压在父母渐渐冰凉的身体之下。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磅礴的雨声中和血色的湖泊里被人抱出。当我清醒时看见已无声息、面容焦灼的父母,愣愣得像个哑巴,喉咙努力发声却无法打开。最后泪腺汹涌起来,不停地大声哭喊,使劲挣脱那双环抱住我的陌生手臂。
眼前年轻的父母,永远沉寂地睡下。
叔叔将我认领回来后,因种种原因无暇照顾我,便决定将我送到莲云山脚的溪舟镇。
他说,小南,这里是你爸爸跟叔叔长大的地方,算是你最初的家,你好好待在奶奶身边。长大后,叔叔再接你回阳城。
自此以后,我似乎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沉默充满我的世界,每一天总像宇宙毁灭前的阴天。独自蹲在阴天角落里呜咽的孩子,细小的声音,谁听见了?
来到溪舟镇后,没有小朋友愿意陪我这样陌生又孤僻的孩子玩。我经常来到河岸,握着父亲生前送给我的画笔对着莲云山画画,幻想有一天自己能拥有卓越画功,把一切都画成真的,让身处其他世界的父母也能看见。
祖父那时也已过世,只剩祖母照看我。她身体逐渐衰弱,面庞像树皮一样受损干枯。祖母常常抱着我,在日落的河岸边,看层林被烟霞浸染,鸥鹭翔集于兰泽之上。有时她会哭起来,然后从衣带里抽出一块褶皱的手帕擦眼泪,年老在她黯淡的眼眶里一览无余,这是生命接近终点的信号,一点点闪出最后的余光。
她说,小南,如果有天阿嬷走了,你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我圆嘟着嘴,假装生气的样子说,不准阿嬷这么说!
祖母强忍着眼泪,笑着,小南,阿嬷只是说“如果”啊。
我撑不住表情,抱紧祖母抽噎着说,“如果”也不行!小南绝不让阿嬷走,阿嬷会长命百岁!
祖母用手安抚我的脸颊,又摸着我的小短发,眼角皱纹眯了一下,说,小南是个男孩,要坚强。无论哪天身边有谁离开了,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春日的雾水,绣着细小潮湿的针脚,在余晖残照的河岸上,她眼眶顷刻红透。
我轻轻咬着唇部,点点头。
李君是在另外一个黄昏里见到我的。那时,我在河畔收拾画板准备回去,他从柳荫中撑船而来,流水摇曳出斑斓的花纹,一圈圈随风荡向远方。无数只细长如草根的水蜘蛛从水上轻巧掠过。
他跳下船来,来到我面前说,我好几次在远处都见到你在这儿画画,你画的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他边说边用手指着画板。
我说,可以,但我很快就得回家了。
他拿过画,一张张摊开,迅速看了一眼,又一张张收好归还我,说,这些都画得很美呢。对了,你住在这里吗?
是的。那你呢?我问道。
我也是,但我没有家,我是镇上的孤儿。
河水沉默流经,时间静静地从黄昏踱进黑夜。
丛丛草叶后传来糯脆的老人声音。祖母站在远处房屋下,唤我,小——南——寂静的莲云山也像有回声一般响着,小——南——对了,我叫李君。你呢?
我叫项南。
再见。
嗯。
少年又敏捷地跳上那艘旧船,撑着破损的橹杆渐渐远去。我能看见他清秀的身影有一刻的停顿,站在船板上,伸出细瘦的臂膀,向我挥手告别。
我是这个镇上的孤儿。
李君,你是不是知道我其实也和你一样,是这世界的孤儿,所以一开始你就和我这么说?
我们的气味闻过去是那么的相像,孤单又落寞。命运给我们设计了不幸,还会给予我们宠爱和眷顾吗?
之后每回我在河边写生时,总会遇见李君。他笑容清澈,瞳孔里尽是流水般的干净,没有一丝阴暗杂质。
他说,项南,你伸出手来,有个东西给你。
我放下画笔,递出掌心。他从背后抽出手来,手背蜿蜒着青色的筋脉,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手上握有几根嫩白色的植物,发出清甜的香气。
项南,给,这是我晨起时到山上采的。
是什么?
山药。
我捧到鼻翼前闻着,很清怡的味道。白如玉石的花草,在这青山绿水间闪出柔软的光芒,若高空中巨鸟飞落的翎羽,降入凡尘,一丝一缕,如风中不断散出的青烟,在世事中抚慰每个人心中受伤的核。
祖母闲暇时,我问过她关于李君的事。
他父母是溪舟镇上平常的农户,早年在家耕织,生活虽不富足,但也过得安稳。但有天听到风声,说有人到阳城卖山药赚疯了,而山药在莲云山上就是普通植物,满山遍野都能采到。这下夫妻俩决定先带上部分山药进城看看,并把李君交给村人照看一段时间。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音信全无。镇上便有人说李君的父母因卖山药的事与城管起了争执而被关押,有的说是夫妻俩抵御不住城里的诱惑又改行做起下贱勾当,也有人说他们二人挣了些钱回来途中被匪徒瞄上而毙命。那时李君不满六岁,整日在村中奔跑,哭喊着父母。村人见他可怜,便把河边一艘旧渔船交于他使用。
李君就此住到船上,成为溪舟镇上最孤单的孩子。他心性善良,小小年纪常帮村人渡河、捕鱼或是采山药,宛若河流上流淌的清波,镇上老叟都很喜欢他。
这孩子,可惜了……祖母讲完李君,眼角湿润起来。她从兜里掏出绣花手绢擦拭,然后看着我,说,小南,你不要难过,你还有阿嬷疼。
李君,我们身上是不是都有一根黑色的刺芒,别人永远看不到,它扎在我们心里,开出硕大的疼痛,不断催促自己更为坚强地成长,在离开被人疼惜的目光以后。
项南,我不难过了,我已经习惯了很多黑暗的时光。
这是李君站在莲云山山顶时对我说的,那时他还用手指着弥漫在山中的雾气说,总有一天大雾会消散的,项南,你相信吗?
我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爬到莲云山九百米高的顶峰。云层环绕,镇上房舍隐隐现出细小的点,道路上的车马已看不到,视野里是升腾的云烟,恍若仙境。我跳起来,用脚叩响这座平日只能遥望的笔下山脉,叫着,看,看,那是鹰吧,飞得好高,是飞向北部的天空去了。
李君没有说话,像最初在河边时一样,他站在我身后,伸过手来,清凉的手指蒙住我的眼睛。他说,项南,我不想让你离开。
柔软的手指轻轻遮在睫毛上,飘出他手中山药残留的芬芳,一点点浸入我的身体,成为生命里不会忘记的气味。
我说,李君,我会一直站在这里。
他笑着又一次脱开双手,放在嘴边做着喇叭状,对山喊,项——南——项——南——项——南——一遍一遍,是山的回音。
【夏别】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清晨,苔草愈加繁茂。在南方,秋日并不意味着万物需要一一作别。许多葱绿植物依旧占领枯槁岁月。
屋檐滴下露水,清脆落地,那声音仿佛能被清晰数出。可有些故事,有些迟迟无法放下的过去,是睡着了,还是又渐次苏醒?
我忘记昨晚自己如何睡去,脑中嗡嗡鸣响,年少深处的画面不断被抽出,又被撕裂开。
突然起身,打开包里的画板,从夹层里慢慢取出那张已经泛黄的纸页。
唰——画纸在案台上铺开。
连芸此时被声音弄醒,在床上侧了侧身体,看着我。
我见她醒着便又匆匆收起画纸,迅速放回画板里。
项南,那是什么?连芸在我背后慵懒哈着嘴巴问道。
我心上惊了一下,你说的是这画板里的吗?
不是,是想问桌子上那几根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哦,是山药。旅店的小伙计送的。
啊?他送的?你认识他吗?
我愣怔一下,转过身,对连芸轻轻说,有点印象,但不太记得了。
项南,如果有天你离开了,多年以后还会记起我吗?
嗯,会一直记得李君的。
真的?
真的。
年少说出的话被时间啃噬得不剩影子。
李君,原谅多年以后我不能一眼辨认出你的模样。我不知道当自己再见你时为何内心竟是如此冰冷。
时间是不是改变了我们什么?或者,仅仅只是我变了。而你,还是那个在往事里荡漾的清澈少年。
夏清漪是在那年夏天刚来时,同她爸爸一起来到溪舟镇的。
他们来自阳城,她爸爸是个植物学家,戴着黑框眼镜,脸上严肃,是个沉默的人。每次上山考察时他都要背上一大堆包,装的是放大镜、《植物百科》和一架单反相机。
清漪不喜欢和她爸爸到深山去,所以我们常常在小河边碰到她。
那时我和李君都十岁,清漪九岁。但清漪却和我们一般高,长得也漂亮,梳两条羊角辫,大眼睛、长睫毛,脸上和她爸爸不同,她总是笑,声音又甜。
李君第一眼看见夏清漪的时候,就偷偷和我说,溪舟镇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比她漂亮。他说完,脸上一阵通红,像飘荡在莲云山上空的云霞。
清漪常常在河边看我画画,有时帮我清洗调色盘,或是为我装来清水。那水清清冽冽,溅落到鼻翼,能闻出甘甜的味道。画笔浸在其中,如一朵饱满的牡丹,不断绽放、散开,粗细不一的线条又延伸组合出各种柔软的斑纹,如同那时我们还无法说清的未来的形状。
清漪问我,有人教过你画画吗?
我举着画笔朝空白的纸张一点点落下,没有。
那你以后可以到阳城去,我爸爸认识很多画家,他们可以教你。清漪得意说着。
我摇摇头,我不会去阳城。
为什么?清漪有些失落地看着我。
这时李君的船已经靠岸,他从船上敏捷地跳下来。清瘦的身体在水上闪过一道明亮的影子。
清漪。我轻轻在清漪耳边说,千万不要在李君面前提起那座北边的城市,记住。
清漪好奇地朝我看看,又把目光放到李君身上。
她不会知道少年身上那一条流淌无尽悲伤的河流。
李君笑着,常邀我们上船,然后他摇着橹杆带我们渡河去对面的莲云山玩耍。我们满山遍野地跑着、呼喊着。缭绕的云雾中世界不曾有过清明,感觉时间无边无际,感觉我们都在梦中。
有时遇到夏日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脚下松散的泥地和一些石块就会被流水冲到山下。冰凉的雨水顺着莲云山的山体倾泻滑下,更显阴冷。我们跳跃在潮湿斑斓的落叶丛中,看各色野花簌然落下,溪流迂回转折,无可抵挡。
雨水真的能冲刷掉一切,包括过去吗?
淋湿的面庞上,有个微弱的声音被风吹远,我们都没有听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河中莲花摇曳,葳蕤生光,鲤鱼不停跳跃其间,涟漪一圈圈荡去,仿佛无数双模糊的瞳孔看岸上柳枝间抖动的鸣蝉。又有谁想到一种瞬间之后的消失。
清漪是在夏末离开的,临走时她来河岸,朝着河对面的莲云山站立许久。她没说话,只用手扯着垂到两肩的羊角辫。它们在女孩的手上渐渐憔悴卷曲。
我当时在她身后,试图叫她,后来又阻止了这种想法。
人在悲伤之时需要足够的冷静,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也就不会那么悲伤和忧郁。
是她先转过身的,她问,项南,你那天究竟画了谁?
我笑笑,以后如果再见到你,我就把谜底告诉你。
她摇了摇头。
我走向前握住清漪的手,不管我画的是谁,你们都会留在我的生命里。画上的那个留在纸上,没画上的那个留在心里。
清漪笑了,眼睛却湿红一片,抱住我,项南,我不想离开你和李君,不想离开这里。即使回去了,我还会不断想起你们和莲云山的。做梦都要来这里。
我伸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这是幼童时我们最干净的安慰。
如果没有那天,李君应该也会来河边为清漪送别。但是很多事情发生之后就像射出的箭无法收回,时间是残忍前行的巨兽,带着冷漠的眼神。
那天,清漪走来,穿粉色的连衣裙,慢慢向我靠近,脸颊绯红一片。
她羞涩地喊我,项南,我有个东西给你,不过你要把这个东西给……她停住,又凑着我的耳边说了两个字。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声响,像什么果实炸开了。
啊?我讶然地看着清漪。她的小脸越发羞红,眼睛朝我发了一下光,便转过身不再看我。
李君在远处驶来的船上看到了我们,他很快靠岸,甩了一下橹杆从船板上跳下。
清漪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很快把信纸夹进画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