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说过，“如果世上有一人，我愿为他忘却三界浮华的痴、杀、贪、恋，甘愿放下一切与之归隐山林，即使手中不握剑也依然安定无畏，哪怕最纯朴的男耕女织，十年，百年，甚至千千万万年都不会厌倦，那便是真爱。”
那时他想，像她这样一个凡事三分热度的人，若真能做到那一步，实在是难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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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夜色很美，遥远夜空裹着一层幽蓝的神秘面纱，无数璀璨星子镶嵌其上，忽明忽暗，似将眼底的人世更迭绘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这夜，言罹依旧坐在望穿崖边，黑夜为伴，已是多年的习惯。
望穿崖的风都很冷，没有一丝温度，崖上的景色千千万万年，在他眼里，好像从未有何变化。
脚下是万丈深渊，黑雾浊浊，即便神识往下探也永远望不到底，当年钟离便是从这里跌落，从此杳无音讯。
以前每次来到悬崖边，心中或多或少怀有一丝隐隐的期盼，也许哪一天那重重黑雾中也会飞跃出一个张狂邪魅的身影，冲他坏坏一笑，嗔责他就因当年一句话而真的等候多年。
那个恶魔定笑弯了眼，一脸不齿却又自鸣得意地说：“小白，我不过说笑来着，你居然当了真！哈哈，你说说，你在望穿崖等什么，你可曾认真想过？难道你执着等候，就是为了能够等到有朝一日让我继续欺负？你脑子撞坏了吧，明明千方百计要逃跑的。”
是啊，他在等什么？
执着万年，是为何？
就算等来了，那又怎样？
夜不能语，亦无法告知。
草丛中有细微声响，言罹回头，视线定在暗处。
“言罹大人。”感受到冰刺般的锐芒，青青立刻从黑暗中显现而出，她调皮地笑了笑，走上前，跨出几步又连忙停住，犹豫着是否过去。
言罹淡淡瞥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望着浓浓夜色，许久问道：“她怎么样？”
似得到默许，青青开心地学着言罹坐在悬崖边，只不过往崖底望时，心有余悸，又马上别开目光，抬头望天。
数着星星，青青不由叹了叹气，“主人已经睡下了，不过仍然睡不安稳，我施了法术才能熟睡。”
“她，可有说什么？”清冷之余，也有几声停顿。
青青摇头，“主人一回来就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什么话都不说。言罹大人，你们白天去了哪？为何才出去一趟主人的内伤又加重了？”青青很疑惑，按理说来有言罹大人在，主人受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难道岛上还有其他从未探知过的危险之地？
呼——呼——
回应青青的是望穿崖上徐徐冷风，言罹似没有听到，眼眸深沉似海，凝视着夜空，岿然不动。
青青抿了抿嘴，二人回来时她就察觉出异样，可是，言罹大人不说，便代表着，她不能多问。青青不打算追问，当她默默数过一千零三颗星子时，言罹却突然道：“她想吃肉，我让她短时间内再也不敢提此事。”
青青一听，心里头揣测，便猜出了大概，难怪主人回来后一声不吭，定是被山里的异兽吓傻了。
青青同情主人，不由怪道：“言罹大人，青青知道你为主人好，服用赤血魔莲期间不能再进食其他食物，否则便会高烧不醒，可主人正是敏感时期，你为何不好好劝导却用极端的办法呢？这下好不容易与主人建立起来的感情又断裂了。”
言罹沉默不语，青青只能微叹一声，便也跟着望天。
夜不能语，一片寂寥，夏虫也被这冷冰冰的气氛催眠入梦。
青青早已习惯，坐在望穿崖边无语到天明，这样的情形时常有，她从不抱怨，也不觉难过，相反的，言罹大人从前冷漠寡言，可最近开口说话的次数比这万年加起来还要多，从前他可从不会管束她平常捣鼓些什么，但如今也会为了主人时而叮嘱她炼药须小心谨慎，别将屋子炸了。
一直到青青默默数过四千八百七十二颗星子时，言罹又问她：“七百年前你化出人形，但至今都不肯离去，是为何？”
青青神色诧异，接着陷入深思，良久，她对着夜空幽幽道：“是为了等主人呀。”话说出口，却是十分地理所当然，因为本来就是为此，不过这一刻，青青终于明白言罹的心结所在。
“言罹大人，你我都没想过主人会以转世为人的身份出现吧，想当年主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凡人了，她总说凡人生命太短，哪天她闭关修炼一闭眼，睁眼时恐怕只有一堆白骨等着自己，主人希望找个能长长久久相伴的人，所以挑选夫婿时凡人根本不做考虑。”
往事的记忆匣子打开，他似乎能看到钟离说这番话时无奈叹气的模样，那时的他常常破坏钟离与男子交好，后来她被三界嗤笑无人肯娶，其中恐怕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言罹大人是不是觉得，若美虽和钟离一模一样，却一点也不像？”
若不是同一人，那么他耗费心血所做的努力便白费了，便宜给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类。
冰锐的目光扫过来，青青心里咯噔一下，略略一笑，胆儿突然放大，将心中感受全都吐露了出来。
“实话说，青青也不能将这个灵气虚无的凡人同主人叱咤风云的卓越风姿重叠在一起，若美从天而降，除了一张神似的面孔，几乎找不到其他任何证据来证明她就是钟离的转世。而且若美与主人的性格大不相同，主人一向行事张狂，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对人对事敢怒敢言，打架时也从来不计后果，常常弄得两败俱伤，极端得很。而若美，她时时保持一颗清醒的防备之心，缺乏安全感，也不肯轻易托付信任，即便青青掏心窝子关心她，她也依旧冷冷淡淡，否则言不由衷地说声感谢，却绝不付诸真心，若美看似不愿与这个世界产生牵扯，实则冷情，心中始终想着如何撇清这里早日脱身得到自由。”
青青低垂头，有股淡淡的忧伤和难过盘踞在眼前，徘徊不去。
“她以为是你我将她困住，却不知是她先将我们绑得死死的，再也逃不开。”
碧绿色的眸光里水波荡漾，似经历岁月打磨后流露的无限怅怀与感伤，带着一股沉甸甸的沧桑之感。青青极少有感伤的时候，很快又释然，“其实现在仔细想想，青青却觉得他们之间有点像了。”
言罹不置可否，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却难得如此有耐心听完青青就这几日得出的感想，此刻的眼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喜怒哀愁，但唯一肯定的是他愿意听她继续说下去。
青青平时乖巧听话，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相反，她聪颖慧智，常常是局里局外最清楚的那个。
“要说主人转世为人后有哪点没变，那就是依然自私。在前世，主人做事冲动，动辄惹出一堆麻烦，外界传她蛮恨无理，无法无天，却不知她早已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主人常说凡人寿命很短，何尝不是在讨厌自己的生命太过漫长，她的孤独与生俱来，所以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哪怕是与她相伴了两百多年的你。”
望穿崖喋血那日，钟离死时都带着笑，他以为那是在告别，原来那笑容是解脱。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等我。”终于成功给他种下魔咒，而她，大概从未想过再回来，她的心没有真正停留过，又何来留恋，何来不舍。
钟离钟离，心中千回百转的名字，如同一株罂粟狠狠扎在了心窝，堂而皇之地生根发芽，而他恨不得连根拔起，永除后患，但拔除之后的空洞用什么来填补？他惘然，只怕会一直空着了。
他自始至终，都狠不下心，这个薄情又可恨的人啊。
钟离钟离，确实自私得很。
“如今主人成了凡人，孑然一身，反正什么都不记得，自私起来更有底气。”青青说得有几分无奈。
“对若美，青青敞开心扉知无不言，万妖岛和弥离海域哪去得哪去不得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而她只问地形，从不问我过往。青青每问起她的过往，她也总是寥寥带过，兴致恹恹。青青不傻，看得出来，若美只想搜集更多的信息尽早逃离这里，她不愿付出真心，就算接受我的好，也无法真正信任于我。”
青青有些沮丧，稚气未脱的脸庞显得尤为迷茫，“言罹大人，若美心中所想为何，你可知？”
黑暗之中眸光一凝，闪过一丝极度的冰冷，转瞬又归于平静。
“她想要四件圣器，打开时空之门。”
淡漠的声音传出，似无关紧要，却令青青的双眼猛然放大，“圣器！是不是，主人以前拥有的那四件？”
没有回答，却是默认了。
那便是的，是真的！青青激动无比，急切道：“那我们尽快为若美寻回四件圣器，她就会开心了！”虽然不明白要那圣器打开时空之门有何用，但不可否认的是，冥冥之中注定了，当年的羁绊，如今也扯不断。
寒芒扫了过来，直将青青兴奋的火焰掐灭，言罹冷着脸，带着复杂难测的怒意，“找齐，便意味着离去，是真正的永别。”
当年她一意孤行是因他没有能力阻止，到如今，他可还会如此轻易地放走她？
青青一听，愁容再现，命数将主人送回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兑现当年的许诺吗？时隔万年方得转世为人，好不容易回来，却又说丢下。
重逢，原来是怀着永别的初衷，这该让人如何接受。
青青不曾偷听欧若美和言罹的那段对话，所以并不知欧若美要拿四件圣器解救须的事情。她从芷遥口中得知欧若美乃从天而降，由此猜测出她十有八九来自异世，由于一时欢喜，完全忘了问当初拼死寻找言罹所谓何事，她方才意识到，若非有要紧之事，又怎会无缘无故地满世界找一个陌生人，还差点丢了性命。
且不说若美乃凡人之躯，不可能受得住圣器之威，况且时空之门也不是说开就开，就算有朝一日得以实现，那时她能去哪？要知道仙界魔界早已不是她有资格踏足的地方。
所以这便是若美来万妖岛寻找言罹大人的原因？可是她想去哪儿呢？如果说回到原来的世界，那么她千里迢迢跑来找言罹大人再请他将自己送回去，似乎有点说不通。
青青没想通，但有一件事唯一笃定，“主人走到哪，青青跟到哪便是，无论天涯海角，青青都会义无反顾地跟随主人。”
青青本就是钟离生前的一块贴身宝玉，追随主人天经地义，此为本性使然。可是言罹不同，生前被钟离所困，强行夺去了两百年的自由，不恨她也就罢了，如今要他心甘情愿地跟随，当年不可能，如今更不可能。
其实，承诺已经兑现，他大可不必再纠缠下去，送她离开，算真正了断，还清了所有。
可是，心却不曾答应，他的一生都为钟离而活，却从未自己活过。
言罹一字字地决然道：“她休想走，就如同当年钟离对我，她这辈子，别妄想逃脱我的手心。”
欠下的，他以血来偿，而她欠他的，该用一生相抵。
风声鼓鼓，坚定而果决。青青看得有些恍惚，怔怔地，感触万千，也对，他从来都没有义务唯钟离马首是瞻，如何决断，旁人亦无法左右。
可是主人终日郁郁寡欢也不是办法，一方笼中鸟，以前主人就嗤之以鼻，如今的若美断然也不愿屈从。
青青感到为难，抿了抿嘴，“主人如今是凡人之身，与凡人住习惯了，自然对望穿崖很是抵触，而且主人生前总喜欢到处跑，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闷，不如我们先为主人寻得一件圣器，让她开心了，接下来再慢慢找，能拖多久是多久罢。”
如果可以，找完这一世都不能够集齐便最好。
言罹回头，凝视青青一眼，眼神的波动一闪而逝，青青心念一动，眨着眼期期道：“言罹大人，世上没有铁石心肠之人，再抗拒的心也有被捂热的时候。”这番话像在说主人，又像在说言罹大人，反正他们都有一根相当固执的筋，要扳正可不是件易事，但也不是毫无法门。
“若美的处境其实就跟你当初那般，可谓一模一样。”青青断断续续回忆起来，“主人将你从雪琼山之巅带回的第一年，你无时无刻都在设法逃跑，就算没有一次成功也从未放弃过，主人认为你虽然桀骜不驯，但总有归顺的时候，她相信日久见人心。但几十年过去你还是老样子，每次趁主人不便时偷偷离开，一次比一次更远。有一回主人真的生气了，一怒之下将你丢进火海岩浆之中关了整整两年，出来时你已奄奄一息，主人心软，又费力救活了你，可你才刚能走动转眼又跑了，那一次主人几乎翻遍了整个魔域，可想而知主人当时气怒的表情。”
她的表情……当然忘不了。
还记得钟离救出他时，凶狠地瞪眼说：“要知道你会死在这么窝囊的鬼地方，当初还不如把你送给玄方道人炼药，这才叫死得其所。”
那一次他误闯了魔域的万煞禁地，万煞之气入体，已无药可救，钟离跑去菩提大殿跪了三天三夜求得一碗菩提的眼泪，他想到她也吸入了不少万煞之气，竟有点痛心，死也不肯张口，而她当时明明满面悴容，却开心地笑了，“我本是魔，万煞之气能奈我何。”最终还是强行灌了他一整碗，还附带了一千年的修为。
“其实主人想要的很简单，她希望有一个陪她消遣孤独的伴，只是方法偏激了点。言罹大人，若美就算是钟离的转世，也绝不会是完完整整的钟离，你看得清楚的。请不要用主人对你的方式对待她，如果你心里还有怨，不如以德报怨，用你曾经渴望主人待你的方式善待若美吧。”
如今的欧若美，就算是转世，也绝不是钟离，二者天壤之别，他何故如此执着？
为难她，换不来什么。
言罹定定看着望不穿的崖底，紫眸一转，似有了决定，独自起身离开。
那挺拔却同样孤寂的背影渐渐融入暗无边际的夜色之中，青青微微一叹，随即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七百年来无人说话，只能寄情于草木，她第一次与言罹大人谈论主人，想不到也有如此话唠的时候，果然还是压抑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