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元年,大周,长安。
如今的广智寺已乱作一团,熊熊大火,滚滚浓烟似已包围了整个广智寺。木材在火中噼里啪啦的声响与众弟子此起彼伏的呼喊汇集一起有振聋发聩之势,惊得夜半的广智山颤抖不已。
山门外枯树上停了黑压压一片乌鸦,远远望去竟像是枯树逢春长出了新鲜叶子。乌鸦盯着大火中忙碌的人,发出一声响过一声的啼叫,倒像嘲笑一般。
弟子们提了水桶端了水盆前仆后继奔向大火,一道道水光于空中滑落,面对无情大火实在力有不怠,看着极为可怜。掌寺站于后院门口,眼望着冲天火焰面上悲苦。他近旁一妙龄女子,正低头哭泣,哭的月貌失色花容凋零,惹人怜爱。
大火映红了他的脸,浓烟呛得他连连咳嗽,不久,他望一眼挣扎在大火面前的弟子念了声佛,命不得令火蔓延前院方叹气离去。
广智寺位于大周京都长安城南三里的广智山上,乃得道高僧龙云大师所建。当年,大师行走于此,见这里山清水秀,便在此建寺修行,这就有了广智寺。小寺历经无数风雨,至今已有百年,经四代掌寺如今传至妙云大师手中。大师是个颇有德行之人,常常扶弱济贫,人人赞扬,因此广智寺的香火最是旺盛。
如此百年名寺,若一旦毁于大火,妙云大师实在万死也难辞其咎。
再说这后院,多年来一直是大师的修行之所,平日里无人能入,直到一日吴王恪潜入寺内后院,弟子们才得知原来这后院还有女子。也是如今才得知,后院竟有两名女子,一名如此倾城倾国,另一名必定是花容月貌,不想竟要惨死火中实在可惜,弟子们想到这里无不跌足叹息。
大师为小寺存亡悲苦,弟子们为尚留后院的女子哀叹,但怎奈大火无情,既不体会大师的苦心,也不怜惜女子的性命,火势竟愈来愈大,远远望去,这广智山倒成了火焰山。
众弟子正拼力扑救大火时只听咔嚓一声,众人闻之色变,回过神来一窝蜂的退出了后院。刹那,偏殿轰然倒塌,激起的尘土呛得人连连咳嗽,难睁双目。弟子们只能聚于后院门外远望大火,耳畔仍是噼里啪啦的响动,实在难忍火焰炙烤便又后退许多,双手合十,口内念念有词。
与此同时,大火另一侧,一小和尚从墙角冲了出来,他后衣角已燃起火,便跳着脚满院的跑,瞥见一旁的水瓮,飞奔于前纵身跃进了瓮里,衣服上的火顿时灭了。
小和尚贪玩跑进后院,却在刚进院门时后脑被重物击中晕了过去,醒来时便见大火噬寺。他心里难过哭了起来,又摸着后脑的大包望向正殿,恍惚间见有人在火中跌跌撞撞。
他顾不得其他跳出水瓮便冲了过去。后院的三间木房本是连在一起的,只两门可进出,方才塌了一偏殿,便也能看到殿中情形。小和尚揉了眼睛定睛一瞧,果然有个女子在火中四处寻找什么。他冲那女子叫喊,喊声未能惊动女子,却惊动了前面的人。
前面的美丽女子闻声面色一变哭的更是凄惨,其他人猜定是另一女子的呼救,无奈方才倒塌的偏殿挡住了通往殿后的唯一道路,而此时附近柴房也起了熊熊大火,众人便又扑向柴房救火。
大徒弟命几个人汇集前来救火的山民从前门上山绕道去后门欲救方才呼喊之人,但山路难行路途遥远,即便走得到也未必救得下那呼喊之人。美丽女子上前叮嘱务必要救出她的好姐妹,话刚说完便瘫倒在地上,众人忙一拥而上将她抬了下去。
后院中小和尚仍在朝女子叫喊,半晌,那女子终于听到声响望向和尚,许是笑着,和尚看不真切。他想尽办法要进入殿内皆被火舌一次次给冲了回去。
就在和尚最后一次被火舌逼得连连后退时,殿中女子一声尖叫,小和尚便见大殿内门房梁倒塌,将女子压在了下面。女子看到他便冲他呼喊求救,小和尚见状急的抓耳挠腮,突然,又折身去了水瓮旁,将衣裳在水瓮里浸湿披在头上便冲进大火。
他几乎是闭了眼睛冲到女子的身旁,毫无畏惧的将压在女子身上的木头搬开,手上却被烫的血肉模糊。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疼。他拉了女子便走,不想女子竟推开他向里走去,边走边喊:“玉晗,玉晗,你在哪儿啊……”
此时火越烧越旺,小和尚见情势紧急不顾女子挣扎,拖了她便走。可刚走了几步就听“噗”的一声书架倒地,一股狼烟翻滚,小和尚被狼烟裹挟丢了出去,而女子则被倒下的一青铜灯架插中小腿,血水如破堤洪水般涌出,而那灯架又被书架压住。
此情此景吓得两人皆大哭起来,但是一哭就吸进无数烟尘几乎窒息而死。小和尚停止哭泣拼力挪动书架,无奈,几番拖拉推扛下来,书架竟纹丝未动。他望着面色惨白的女子,无计可施便跌足流泪。那女子却是个异常冷静之人,她并未哭,而是从怀中掏出一青玉半月坠塞在小和尚怀里道:“妹妹,妹妹……”
形势紧急,大火随时能将小和尚吞没,况他此时已看不到眼前的女子,心里害怕转身就跑……
浓烟不仅呛得殿内两人不得呼吸,就连山墙外的萧七儿都被呛的连连咳嗽。
萧七儿,海岛人士,十三岁。当年,其养父公孙少游在路旁捡到她,彼时她只三岁,身边有个上了年岁的侍女已是死了。少游本为她取名巧儿,意思是他们在路旁巧遇,但她得知身世后坚持改名为七儿,谐意:弃儿。
少游后经多方打探知萧七儿的生身之父乃被梅花诗案牵扯遭流放其余家人全部充奴的萧翰林。他为躲避朝廷追查便带着萧七儿及女儿公孙青儿乘船欲往海岛,不想竟在码头将女儿弄丢,恰巧当时有官兵来查,少游以为是追查萧七儿便抱了她毅然决然乘船离去。
此后他亦来长安找过女儿终是无所获,而萧翰林家早已是人去楼空满目疮痍。自此,二人再不入长安。十年后,公孙少游病逝,萧七儿于榻前承诺定找到姐姐公孙青儿。不久,海岛遭海水溢岛,萧七儿便随了乡亲前来长安。
阔别十年再回长安早已沧海桑田,如今的长安于萧七儿而言,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只能靠乞讨为生。某日恰逢广智寺施粥,她来求粥,喝完粥准备去寺后采摘野果子,因实在太累便在寺院后门睡着。正睡得香甜却被刺鼻浓烟呛醒,心中不悦,抬头见广智寺后院火光冲天,一声惊呼忙冲了进去。
她刚冲进后院便听咔嚓一声,正殿的房梁轰然落地,激起的烟尘有两三米高,待烟尘徐徐降下她隐约见火光中有人冲她挥手。她便不顾危险冲上去,直到一股逼人热浪袭来她方住了脚步,焦急的冲里打望。
殿内,一女子被压在青铜灯下没了动静,一小和尚则被窗梁压倒,奄奄一息。他于迷糊间看到一身影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青玉半月坠扔向了萧七儿人便死了。
萧七儿弯腰捡青玉半月坠,还未直起身却见大殿的前墙“噗”轰然倒地,一阵热浪烟尘携了萧七儿便向山门外滚去。
她一路尖叫着向山下滚去,刚到山脚,“扑通”一声又掉入湖中。猛扎进湖里激起巨大漩涡,像是被湖水吸进一般,隔了许久湖面将要恢复平静时她又猛地冲破湖面,吐掉口中脏水,挥舞着双手大喊救命。
冰冷的湖水触及肌肤,寒气由毛孔直入骨髓,萧七儿的喊叫声中带着寒冷的颤抖,喊了几声便又变成了低声哭泣。
不远处,月影掩映下一男子望月而立,他一袭白衣,衣袂在柔风下翩然舞动,颀长身材在月下投射出一道完美剪影。月光下的他安静俊美,嘴角似乎挂着一丝笑意。他听到叫喊声,不满意的蹙了眉头,好像萧七儿这不速之客搅了他的赏月之兴。
他回头看一眼湖中挥舞的双手,嘴角夹杂着一丝冷笑,那笑竟比深夜幽冷,比月光清寒。
他浅饮壶中酒,陶醉一笑,继而不紧不慢向湖边走去。当走至湖边,饶有兴致的欣赏着萧七儿的垂死挣扎,嘴边始终挂着一丝高高在上的冰冷笑意。待萧七儿的脑袋渐渐下沉,呼喊微弱,他才将手中的马鞭甩向她。
“不要扑腾,抓住马鞭!”男子声音极美,像是天籁一般,但声音中的寒意却又让人瞬间堕入地狱。
萧七儿早看到一团白影向她移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不想又听到声音便伸着手四处乱抓,抓了几次才抓住马鞭。白衣人依旧笑着,他缓缓拉动马鞭,萧七儿也就跟着马鞭向前慢慢的游动。
她在马鞭的扯动下渐渐接近岸边,嘴里仍在呜呜的说着什么。此时月光投射在白衣人面上幽冷无比,他轻轻一笑猛然拉动手中马鞭,借着臂力向后一甩,萧七儿便如出水鲤鱼般在半空中划了道完美弧线,“啪”的一声落于地上。
白衣人得意于自己的整蛊手段,哈哈大笑,笑的轻柔的白衣也跟着他的笑声有节奏的跳跃着。萧七儿趴在地上,浑身疼痛已无力动弹。小小的她今晚经历太多,满脑子都是熊熊烈火和湖水的冰冷刺骨,如今又被这臭男人戏耍,她伤心便呜呜的哭起来。
白衣人居高临下看着她,嘴角一丝浅笑似有若无。
“真没出息,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了?那就趁早回家,别学别人逃跑、私奔。真是没用!”他说着转身就走。
萧七儿咬牙一骨碌爬了起来,想解释自己不是逃出来的,但一张口又哭了起来。白衣人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萧七儿嘴角显出一丝浅笑,似有若无。萧七儿见他回头便倔强的看着他。
“看到我离开的方向没,是这边,你,向我相反的方向一直走,就能到京城了……对了,本公子奉劝一句,这山里有狼,如果想活命,就赶快跑……”他话音未落,萧七儿早爬起来“噌”的一声向他相反的方向跑去。
白衣人淡然一笑,将拇指与食指放于嘴边,用力吹了个口哨,便见一匹纯白色的马从丛林中“哒哒哒”的走了过来。白衣人一跃而上,马儿便慢悠悠的向前走去。
半个时辰后,萧七儿终于来至城门前。她喘着粗气,满满的恐惧已被筋疲力尽代替,眼角的泪水被风吹干,接踵而来的是豆大的汗珠滴落。夜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忙抱住双臂,迎风向前走去,紧紧盯着城墙上的“长安”二字,竟有种久别重逢之感,鼻子一酸抽泣起来。